【第一夜】
今日晚上,很好的月光。
芙頌決意下凡去睡一個男人。
細濛濛的月輝夾雜着一星半點的雨水,正紛紛淋淋地向江南一帶的廬陵郡飄灑着,時令已經到了春分,雨水存留的時間漸趨漫長,薄薄地攏在地面。
芙頌蹬一朵瑞雲,撐一柄蓮花琉璃傘,遊弋到廬陵郡白鶴洲的一座書院。但見書院戟門前,赫然盤踞着一塊約莫一丈之寬的風松石,風松石上矗有一座日晷,中心位置的針影正介于“酉”與“戍”之間,芙頌看了一眼,心下喟歎一句:“怕是來得有些早了。”
果不其然,比及她驅策瑞雲來到不二齋東廊的一處宿舍,望見齋内燃着一盞燈,那一重垂挂下來的簟簾,明晰地倒映着一個修長如松的男子身影,男人正手執經卷讀書。
他是書院裡一位新來的教谕,專門教授義理五經。
芙頌此番下凡要睡的人,恰是他不錯了。
身為日遊神,芙頌在天庭極樂殿當差,白晝巡視凡間,記錄善惡,保護黎民百姓免受妖魔侵擾,偶爾送迷路的稚子歸家。
這一份差事,一幹就是九千年。
這一份差事幹了有多久,芙頌就有多長時日沒合過眼。每逢夜裡睡不着時,她僞裝成凡人去不打烊的酒坊,跟一群夜貓子劃拳喝酒。天亮後,她拖着疲累又亢奮的身軀,繼續巡守人間。
芙頌常年飽受失眠折磨,極樂殿諸位神僚皆知,紛紛熱心引薦安枕法門,有教唆她一拳将自己打昏過去的,有教唆她去聽菩提老祖念經的,有教唆她給周公的宮觀獻點功德與香火的,有教唆她去星神殿幫司命星君數星星的,有教唆她去尋藥王菩薩診脈調理身子的……
諸多安枕法門,凡所應有,無所不有。
芙頌抱着剀切的心,逐一親自試過,結果收效甚微,非但無法入眠,還平白讓自己受了傷。不過,若說這些法門毫無意義也不全對,至少讓她在菩提老祖、周公、司命星君、藥王菩薩面前掙取了好神緣。
後來,閨友春神獲悉此情,唯恐芙頌在務公時猝亡,忙不疊勸谏道:“春日到了,要不下凡尋一個睡伴兒,滾一圈,有了肌膚之親,指不定就能好好睡覺了呀。”
此一谏議,聽着更不靠譜!
芙頌第一反應就是搖首峻拒,人神殊途,中間橫亘着倫理天塹,她焉能擅自去招惹一個凡人?
“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睡補,”春神羲和振振有詞,“尤其是跟所愛之人一起相擁而眠,乃屬大補。你聞着他的氣息,感受着他的體溫,你必定可以安安心心入睡。”
這番話,委實教芙頌聽得面紅耳赤。
羲和前任遍神界,于情愛一事,她耿率明媚,總有着獨到且獨特的洞見。修煉講究清心寡欲,羲和偏偏不從,每談戀愛來總要轟轟烈烈,縱使鬧得三界皆知也無所畏懼。是以,春神給芙頌提出的谏議,既在意料之外,亦是在情理之中。
芙頌最初是沒有表态的,但羲和的一席話,如一粒種子,種在了她心上,開始生根發芽,
萬一呢?
萬一試了春神的法子,就能好好睡覺了呢?
那種靠酒靠熱鬧熬過漫漫長夜的日子,她再也不想過了。
懷着試一試的賭徒心态,芙頌一晌繼續在白晝巡守人間,一晌暗中在凡間覓尋合适的睡伴。
很快地,她盯上了江南白鶴洲書院的一個白衣教谕。
他作息規律,夜裡戌時熄燈,睡相非常養眼,睡時沒有任何聲音,安靜得如清冷谪仙。
他的名字跟他的睡相一樣清冷澹泊——謝燼。
在當下的世道,謝是世家大族的大姓,燼也是不常出現的字,芙頌以為此人是哪位簪纓世家的貴族子弟,細細排查了一番,她極是愕訝。
謝燼父母早殁,由祖父一手撫養長大,既無兄弟也無姊妹,更無旁支族親與媒妁婚約,家世尋常得很。其天性穎悟,頗有仙緣,三歲拜在白鶴真人的門下,五歲誦史,弱冠之年便已成為登科進士,後來殿試上,深受聖上喜愛,稱其清正端方,有圭璋之潔。然而在半年之後,他竟是從翰林院大學士的位置退下,甘願來江南當個從六品教谕,發民意,啟民智。
總而言之,是底細極其幹淨的一個凡人。
不二齋對面遍種數百竿鳳尾竹,映着簟簾窗紗,都成濃綠。芙頌單足點在一枚竹葉上,等呀等,等呀等,等得她打了好多個哈欠,終于等到戍時正刻,齋内的燈火由亮轉暗了,她心一松,登即歡天喜地地飛溜進去。
齋内彌散着一股子好聞的竹柏香氣,陳設十分簡約,窗間挂着一雕花籠,籠内蓄養着一隻紅鹦鹉,見人能言。北邊設一長案,案上齊齊整整地堆放着筆硯之類,南邊擺陳着涼床竹幾,床榻外橫擺着一面繪有白鶴的屏風。
芙頌掐了一個隐身訣,隐藏了自己的氣息,輕輕繞過屏風,蹑手蹑腳來到了床榻前。
饒是芙頌心中早有心理準備,但見到謝燼之時,仍舊會難免一番驚豔,目光難以從他的面容上挪開。
皎潔的月色在他的皮膚上描繪出起伏的微波,但那種皮膚不是類似于女人般秀氣的肌膚,而是類似于冰霜浮雪的肌膚。特别是月色剛好照射在他的側臉上,映照出恬淡冷欲的輪廓。
白衣淺衫,神姿高徹,
芙頌不免有些忐忑,掌心處開始生汗,竟是生出了一種即将要渎神的負罪感。
她本就是神明,為何竟然會對一介凡人産生負罪感?
……來都來了,總不能臨時打退堂鼓罷?
茲事若是傳出去,未免太丢臉了!
芙頌雙眼一閉,按捺住緊張,正想卧躺上去,不知為何,那花籠内的紅鹦鹉忽然開了嗓:“偷雞摸狗,有辱斯文!偷雞摸狗,有辱斯文!”
芙頌做壞事本就心虛,一時之間忘了自己是個神,忙不疊趨步至花籠前,食指抵着嘴唇,壓低嗓音道:“噓!”
紅鹦鹉不聽,嚷得更大聲,“偷雞摸狗,有辱斯文!”
“别吵啦,你主人會睡不好覺的。”
“偷雞摸狗,有辱斯文!”
芙頌周身發涼,汗漬浸濕了後背。
她一邊急急朝着床榻望去,一邊又回望着躁動不安的紅鹦鹉。
情急之下,她理智歸攏,默念了一聲“對不住”,雙指一并,速速捏了個禁言咒,咒術在半空之中聚攏成了一個光團,不偏不倚打中了紅鹦鹉身上。
“偷雞——”紅鹦鹉話未畢,就被強制閉了鳥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