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燼掀開衾被一角,便看着了一張酣睡的白皙面容。
芙頌雙手交疊在胸口,正朝着他的方向側卧,睡得正香。
她是蜷卧的睡姿,呈嬰孩之狀,看上去是很缺乏安全感的。
謝燼伸出去搖人的手,在半空之中停駐許久,最終還是攏了回去。
罷了。
——
翌日芙頌醒來,天光已大亮,她頭昏腦漲的,邊揉撫着太陽穴,邊往枕褥邊望去,空空如也,白衣谪仙已經上值去了。
這是芙頌頭一遭睡懶覺。
定是昨夜在漁陽酒坊陪羲和喝屠蘇酒,喝得太多所緻。羲和鼓舞她喝酒壯膽,芙頌索性灌了三壇屠蘇酒,屠蘇酒乃屬烈酒之最,她喝得周身發燙恍恍惚惚。
芙頌記得喝完酒後就飛來白鶴洲書院了,還很高興地踩着白衣谪仙的影子玩……至于後面具體發生了什麼,她絞盡腦汁回溯了半日,竟是回溯不起來。
昨夜的記憶空空蕩蕩的,空得教她生出了一種不曾曆經的錯覺。
芙頌不是一個愛跟自己死磕較勁的人,記不起來發生什麼那就記不起來吧,那應當是不重要的了,重要的是她睡了一個踏實安穩的好覺!
臨去上值前,照例要去跟紅鹦鹉道聲早安,哪承想,它瞪着一雙銅鈴般大的鳥眼,氣鼓鼓道:“酒鬼!以下犯上!”
芙頌好奇道:“我昨夜喝得确乎多了些,請問做了什麼冒犯之事?”
畢方張了張鳥喙,卻不言語——主子上值前,囑咐過,切不可提及昨夜所發生的種種。
芙頌見紅鹦鹉沉默不語,瞅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食槽,心道,此鳥性子雖清傲,但也是個好哄的,她就不跟一隻鳥斤斤計較了。
芙頌在極樂殿點卯後,接着巡守人間了。
又是雞飛狗跳又風平浪靜的一天。
近些時日,不知是不是魔神出逃的緣由,凡間出現了越來越多不願往生而入魔的亡魂,并且崩壞力越來越強悍,鬧得凡間四方人心惶惶,甚至發生了不少詭異慘案,芙頌忙得可謂是腳不沾地。
臨至傍午,準備跟夜遊神換班,芙頌忽然在玉簡上收到了一條信息,以為是羲和尋她喝酒,結果打開一瞧,發現是師傅翼宿仙君發在極樂殿工作群的一個消息。
翼宿仙君:「在盛都宣武門有一頭不願往生的魔獒,咬傷了不少凡人,黑白無常難以馴服,諸君誰去緊急收服一下?」
這就是替黑白無常收拾爛攤子了。
盛都并不在芙頌的管轄區,但責任心驅使她還是關注了一下這樁緊急任務。
芙頌心道:“極樂殿内有一百多位神職人員,如果有一位神僚肯去幫忙,那我可以到點下值。”
然而,她守在玉簡前一刻鐘,一衆神僚集體沉默。
沉默是今夜的康橋。
……呃,可能大家都想下值罷。
沒有哪位神僚願意加班。
芙頌眼前正好有一株巨大的菩提樹,她扪心道:“如果是鬥姆,會希望我做什麼?”
芙頌心中有了具象的答案。
她速速掐了一個飛雲訣,踩着瑞雲赴往盛都宣武門。
及至抵達盛都地界,穹空之上正落着滂沱細雨,婆娑慘淡的空氣裡彌散着潮濕濡重的水氣,芙頌驅雲疾駛之時,能夠明晰地覺知到,方圓百裡之内真氣沉浮湧動,這些真氣悉數彙聚于盛都以東宣武門的位置。
宣武門内坐落着東西兩片市坊,市坊内栖住着不少黎民百姓,鎮妖司正速速遣散百姓鎖窗閉戶,莫要外出。
芙頌很快就看到了師傅所提到的那一頭魔獒。
體格龐碩,高達一丈,雙目如炬,在宣武門的上空飛來蹿去,速度迅猛如疾風,周身泛散着駭人的血腥氣息。
她沒見着黑白無常,倒是見着兩位分别身披玄甲、金甲的武神,化作黑金兩道璀璨的光電,與之激烈鏖戰,戰況正酣。
芙頌很快認出了他們,其中一位正是前日晨會聲如铙钹的翊聖真君,另一位的盔甲上描摹着龜蛇暗紋,想來是玄武真君無疑了。
翊聖真君與玄武真君是天帝座下四金甲神之一,乃屬北疆一帶的守護神,盛都居于北疆的核心地帶,他們躬自出馬降妖伏魔,并不奇怪。
三者交戰速度過快,迅如驚電,芙頌根本看不清楚他們的招式。倘若冒然卷入,隻怕會被撕裂成碎片殘渣。
保命為上,她先伫停在戰圈之外,天空還落着雨,雨渣子仿佛要在芙頌面上砸出一道窟窿,疼得她龇牙咧嘴,當下忙從背後之中順出招魂傘,并捏了個躲雨咒,招魂傘演化成了一枝大蓮花,完美抵擋住了接踵而來的雨勢。
觀戰了好一會兒,芙頌目光不經意掃過宣武門,粗約合抱的朱門下方獨伫着一位年青郎君,一席霜青色春衫,頭戴蒼青鬥笠,面容隐沒在了煙青色的雨霧之中。
芙頌暗道不妙,上空就是神魔交戰處,如此危險的地方,一介凡人怎麼能夠立在那兒?
芙頌顧不得太多了,幻化為凡人模樣,掣步上前,道:“公子快走,此處危險!”
聽到一聲熟悉的“公子”,謝燼循聲回望而去,便是看到了芙頌。
他微微蹙眉,她怎麼會出現在此處。
謝燼正在布伏魔陣,待魔獒落敗,此陣就可将它收服。
芙頌沒認出他的底細,見他絲毫沒有想走的趨勢,心中焦灼不已。
她往上空望去。
與翊聖、玄武交戰之時,魔獒身上有多處鮮血淋漓的傷口,血順着它的傷口汩汩湧出,移動的速度也緩慢了下來。趁着魔獒落入下風,翊聖與玄武互換了一個眼色,分居魔獒的東西兩方,袖中湧出蛇一般的鎮魔巨鎖,緊緊纏縛住它。
下一息,翊聖真君一個晃身閃現,拎起重拳直擊魔獒的胸口,逼得它連連後退,最後他再一個低身勾拳,力道重逾雷霆,魔獒直接被打得仰面摔倒,徑直從高空之中墜落而下——
它的墜落的下空,正是芙頌和年青郎君所在的位置!
芙頌心内一陣惕凜,見年輕郎君一副高冷得不願離去的樣子,她也不想多問,直截了當地拽住他的右手腕,往戰圈之外逃出去。
二人前一腳離開宣武門,後一腳魔獒就堪堪墜入伏魔陣的陣眼之中!
伴随着一陣震天價響,現場濺起了厚重的雨霾。
芙頌咳咳了幾聲,一擡首,就望見了大雨之中那頭遍體鱗傷的魔獒,它身縛鎮魔巨鎖,匍匐在濕濘的雨地上,大雨将它身上墨紅色毛發都打濕了。它想重新爬起來,但四肢皆裂,它癱倒下去,悲鳴數聲,那一雙滲血的兇眸裡,含着悲怆與幽哀,下眶處似有隐隐淚光閃過——看上去極是可憐。
“欺世妖魔,還不快束手就擒!”翊聖真君降落下來,眼看就要給魔獒緻命一擊。
“慢着!”
芙頌松開了身側的年輕郎君,掠身飛前,擋在翊聖真君與魔獒之間,斬釘截鐵道:“您不能殺它。”
謝燼聞言,眸色添了一層深意。
芙頌側身,望了一眼魔獒,語氣柔和下來:“它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