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
因着加班的緣故,當夜,芙頌來白鶴洲書院就來遲了一些,原以為白衣谪仙已經睡下了,讵料,不二齋外仍然燃着一盞溫黃的燭火,懸挂着的簟簾之上倒映着一道修直如松的人影,凸顯出挑燈夜讀的黑色剪影。
芙頌捏了隐身訣,輕手輕腳地掠身入内。
屋内彌散着一股子溫濕的芳草蘭香,想來是白衣谪仙剛剛濯了身,這種香氣讓芙頌心曠神怡。
不過好巧不巧,她一來,他就是應景地熄了燈,起身朝着床榻上走去。
亮晃晃的屋宇順勢被沉甸甸的黑暗所吞噬,岑寂的空氣裡,隻剩下衣料窸窣聲,還有床榻凹陷下去的輕微動響,這些聲響在沉默之中共同交織成了暗昧的氛圍,一聲又一聲震蕩在芙頌的心膛間。
她不由惴惴不安。
不知是不是出于自己的錯覺,白衣谪仙好像在專門等着她。
轉念一想,這如何可能呢?
她分明掐了隐身訣,隐藏了自己的氣息,他一介凡人,不可能覺察的到她的存在。
肯定是自己白晝務公太累了,才産生了錯覺罷!
甫思及此,芙頌就寬了心。
上床睡覺前,她照例到花籠前給紅鹦鹉投喂食物,希望他今夜安分依舊一些,莫要吵吵嚷嚷影響到它的主人睡覺。
畢方面無表情地接受了嗟來之食。其實,它本來想吐槽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從賊”,但囿于主子的叮囑,隻好收聲。
芙頌舒惬地上了榻,躺在白衣谪仙身側。這一回,他是保持着平躺的姿态,寬袖之下露出一截骨節分明的手,雙手安然地交疊在小腹上方。月色偏略地灑照下來,薄薄地在男人瘦削的指腹處鍍上了一層膩白朦胧的光澤,手背之上的蒼青筋絡,顯出了山川溝壑一般的輪廓,指端上的指甲也修剪得極其幹淨。
芙頌特别鐘情美的事物,比如一軸充滿留白與寫意的古畫,一首響遏行雲的曲子,一口侘寂的枯井,一片枯朽半黃的蓮葉,一盅袅袅檀香,這些都是美。
但她從不覺得,皮囊之美會是真實的美。
這一刻,她改變了觀念,美這種東西無界限,可以深刻,可以淺俗,隻消能讓她心動的人或物,它都可以稱為美。
她越看白衣谪仙的手,越看越是賞心悅目,心中有一個念頭冒了出來——「要不要去牽一下?」
芙頌是這般想的,也是這般做的。
她斂聲屏息,小心翼翼地把手指穿過男人的指縫,他的皮膚幹燥,指腹内側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繭,質感顯得很粗粝,顯然是常年習字的緣由。
男人掌心寬大溫熱,完全能夠包裹住她,反而襯得她手很細小。
羲和以前跟她說過,牽手會成瘾,會恨不得要跟對方連成一體。當時芙頌不以為意,直至這一刻,她體悟到了此話的含金量。她牽着白衣谪仙的手後,就徹底不想松開,他的手是那樣的暖和,無聲之中撫平了她内心一切毛躁的邊角。
謝燼淡淡阖着眼,并未入眠,覺知到身側女郎主動牽住他的手,他微微怔了一下,第一反應是想掙開,但思及她胳膊上有傷口,牽扯到她的傷口,那反而不太好。
謝燼平吸了一口氣,道聲罷了,就這般任由芙頌牽握着。
他以為她今夜是不會來的了,畢竟自己給她派發了一個緊迫的任務,她應當想着如何解決才是。誰知她不緊不慢,還有閑情逸緻繼續來蹭覺。
按理而言,謝燼今夜合該對她坦明真相,教她要懂得迷途知返,日後莫要再來。
等她入寝屋之時,看着她揄揚地投喂畢方,囑托它莫吵之時,不知為何,謝燼的唇角無意識地牽了起來。
忽然改變了主意。
他對自己說,就寬限三日,三日之後,不管她是否替那頭魔獒平冤昭雪,他都會徹底肅清自己與芙頌的界限。
時下。
他能感受到的是,芙頌的手很小,很軟,很涼,像是露裸的骨骼裹上了一層薄且嬌的皮膚,又像一隻軟茸茸的春雀,乖馴安分地栖息在他的掌心腹地。
這就是,女子的手麼?
等身側傳來輕微的呼吸聲勢,謝燼适才睜眸望去。
牽握住自己的那一隻手,纖細伶仃,關節處透着被内層骨頭磨出的淡紅,指甲圓潤如玲珑骰子。在月色的普照之下,粉色的小指甲上漾曳出了一片湖水般的璧色光澤。
哪怕是睡沉了,芙頌仍然牽握得緊,彼此的掌腹緊密相貼,繼而撫摩出了暧-昧的熱意,摩擦生出了一股酥酥的熱。
謝燼極少與女子有過如此相近的碰觸,也從未有人膽敢如此不設防地靠近他。
平心而論,謝燼現在也不覺得她有多煩人。她敢擅入伏魔陣,敢替那頭魔獒求情,或多或少出乎他的預料,她分明知曉伏魔陣的利害,分明知曉自己入陣之後将會遭遇什麼後果,可她還是去了。
她與天庭那些清心寡欲的神明,好像不太一樣。
她喝酒,有市井煙火氣,有七情六欲。
雖說看着不太靈活的樣子,但在關鍵時刻,她可以豁出去,絲毫不惜命。
思忖着思忖着,謝燼視線的落點聚焦在了她左胳膊上的傷口。
芙頌的皮膚本來就白皙剔透,那一道被咬傷的傷疤就顯得格外明顯,俨如一條蜿蜒的細蛇,咬得謝燼心口發癢。
他薄唇輕抿成了一條細線,另一隻空閑的手徐徐揚起來,在她結痂的傷口處懸空畫了一個符。須臾,一抹溫熱的金芒如涓涓細流似的,沿着傷口處奔湧遊走,那一道傷疤在金芒的吞噬之下消弭于無形。
謝燼終于順眼了一些,披衣起身。
“畢方。”
“卑職在。”
“這三日,跟着她。她做了哪些事,随時彙報。”
花籠内的畢方以為自己聽岔了,主子何時對一介小神這般關注了?
它忍不住望向主子,看到那一雙修直冷淡的眉眼,絲毫不似玩笑。
畢方道:“盛都諸多暗樁一律反饋,雪獒這種僅七百年修為的妖物,之所以入魔傷人,背後就是有魔神推波助瀾。咱們不繼續對魔獒追查下去麼?”
謝燼淡淡道:“翊聖真君審了雪獒一夜,問起關于魔神種種,雪獒答不出個所以然,可見它對此确乎一無所知。與其死磕,不如從王栩身上下手。”
畢方幡然醒悟,原來,主子是要利用芙頌,以芙頌為誘餌,去調查王栩,一路順藤摸瓜找尋到魔神的下落。
它領命稱是。
翌日,芙頌上值之時,發現自己胳膊上的傷疤,竟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怎麼這麼神奇?
這個困惑一直持續到師傅翼宿星君來問她是否想到破局的辦法的時候,她把自己的胳膊展露給他看,道:“師傅您看,我的身上的傷一夜之間就好了,我大概被藥王菩薩眷顧了……哎喲,您怎麼跟師兄一樣,愛打我的額頭,疼!”
翼宿星君攏回手掌,用怒其不争的口吻道:“見過無中生有,難道就沒見有中生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