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嬷嬷素來顧全大局,我自是曉得的。但茲事關涉栩郎的清譽,我焉能不焦灼?”承安公主在寝殿内搴裙行來踱去,心神不甯,
承安公主姜遷韶,是天子最寵愛的小女兒,生得清水芙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是全盛都無數貴胄子弟都想攬撷的白月光,偏偏她在瓊林宴上對那位新晉的狀元郎王栩上了心。
王栩雖出身寒門,但胸有丘壑,飽具詩才,加之生得芝蘭玉樹,風度翩翩,姜遷韶自然對他多有留意。
瓊林宴過後,她經常能夠收到他委托傔從遞呈上來的詩文,字字珠玑,雲錦天章,頗得姜遷韶的芳心。她寫詩回信,漸漸發現自己與王栩志趣相投,那些被她暗藏于詩文之中的少女心事,逐一被王栩讀透。
有一回,她無意之間在回詩之中寫下自己感染了風寒,想要一件暖和的獒皮,哪承想,王栩真的送上了一件熨帖的獒皮,全盛都唯此一件——此舉,足見其昭昭真心。
姜遷韶母妃早逝,天生體弱多病,自幼時起便養在深閨之中,不像其他公主能夠常年參加各種雅集盛會,更沒有心力同各種貴胄子弟結交,她常年所面對的人都是高嬷嬷和其他宮娥,父皇日理萬機,能夠給她的,都隻是各種數不勝數的賞賜。這些賞賜看在姜遷韶眼中,皆是冷冰冰的死物,
是以,她容易被真心打動,在與王栩以詩會友的半年以來,她發現自己喜歡王栩,已是到了“非君不嫁”的境地。
她懇求父皇讓王栩當自己的驸馬,父皇拗不過她,也不舍得她受委屈,自當是同意的了,隻不過婚姻乃是終身大事,還是一國公主的婚事,更是馬虎不得。
得先讓禮部擇定良辰吉日。
好景不長,吉日剛剛定下來,盛都内便是流言大作,關于王栩殺妻女的流言甚嚣塵上。
姜遷韶坐卧不安,想出宮尋王栩當面問個清楚,她覺得,以王栩的為人品質,斷不可能做出這般喪盡天良之事,她信他,她需要他講出真相。
姜遷韶想要出宮,很快被高嬷嬷為首的一衆宮人攔下,姜遷韶無法出宮,心中悒郁,這一夜就病倒了。
聖上遣了太醫院諸多禦醫前去醫治,竟是膏石罔效,不論使用了什麼湯劑,姜遷韶的高燒就是不褪,面色肉眼可見地越來越蒼白,血氣盡褪。
有人道這怕是招惹了邪祟,得去京郊太虛觀請鴻歸天師。聖上連夜遣人去請,卻是吃了個閉門羹,鴻歸天師南下雲遊講學去了,約莫要三個月才回盛都,此不可不謂是“屋漏偏遭連夜雨,行船又遇頂頭風”。
聖上一咬牙,索性就請來了天師的嫡傳弟子伏喜。
聖上去請人的空當,偌大的公主府裡,迎來了四位不速之客。
第一位恰是王栩。
他着一席藏青色的春衫,冒着夜雨前來,請求探望公主。戍守在府門外的親兵見是狀元郎,不由有些踯躅,承安公主與王栩交情深笃,一般他來了,他們都會默認放行,但現在時局格外特殊,他們不好放人。
王栩索性撩袍跪在雨中,道:“栩憂慮公主貴體,特去研讀了一番醫案。”
他從袖裾之中摸出了一隻檀木質地的匣子,剀切道:“此則血府回陽丹,或許可以減輕殿下的症狀。”
親兵們面面相觑,一陣無言,須臾,府門大開,傳出了一個老婦的沙啞嗓音:“事關公主性命,聖上已經去請天師了,王公子若識趣一些,還是暫避鋒芒為宜。”
王栩認出來,這是承安公主的貼身女官,高嬷嬷。
王栩不肯,執意在雨中跪着,用一種悲恸的口吻道: “殿下是因栩而病倒的,栩慚怍得無地自容。此枚回陽丹,若不能救渡殿下,栩即刻撞柱而亡!”
年青男子有力的嗓音,在雨幕之中回蕩,高嬷嬷被他的真誠所打動,靜默了好一會兒,終于敞開了府門,道:“進來罷。”
王栩誠懇言謝,在高嬷嬷的導引之下入了公主府。
第二、三位不速之客,便是黑白無常了。
倆人正一晌吐着長舌頭,一晌歡脫地飄到了承安公主的床榻前。二人收到了緊急指示,說是公主今夜不到一個時辰就會病殁。
公主的魂魄乃是極其珍貴的,黑白無常馬虎不得。
至于第四位,便是畢方。
它是尾随芙頌一路來到了公主府。
這晌,高嬷嬷引王栩來到寝殿,隔着一張厚重的垂簾,王栩依稀能夠看到那病榻上的女子倩影。
他想要去看看承安公主的情狀,但又極力克制着自己,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最終什麼也沒有說,隻将藥匣遞呈給了高嬷嬷,彬彬有禮地道了一聲:“拜托高嬷嬷了。”
高嬷嬷解開匣面,撚住一枚漆色藥丸,先遞給禦醫團驗察,禦醫團細緻地檢索了一番,這藥丸内含有桂枝、附子、當歸、川穹等七味藥草,是專門治理胸痹心痛的,對身體有利無害。
高嬷嬷放妥了心,遂托着藥丸,作勢要喂給承安公主。
案台上的燭火正在不安地扭來扭去,王栩一錯不錯地注視着高嬷嬷喂下的動作,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微微攥攏成了拳。
眼看承安公主要吃下這一枚藥丹了——
“且慢!此藥不能食!”
殿外陡地傳了一陣清涼的喝音。
蹲守在帳簾背後的黑白無常,覺得這一聲喝音有些耳熟,忍不住循聲望去,不望不打緊,一望吓一跳。
芙頌着一席雪白色道服,頭頂上帶着一頂瓜皮小帽,面上笑容可掬,俨然一副道醫的造相,聖上竟是還尊稱她為“伏喜師傅”。
黑白無常驚訝得舌苔曳地。
不是,姐妹,你啥時候改行混成鴻蒙天師的徒弟了?
——
與諸同時,千裡之外的廬陵郡,白鶴洲書院。
謝燼講完學,不疾不徐回至不二齋。畢方告訴他,今夜芙頌去了公主府,要應付王栩,一時半會兒怕是不可能來不二齋蹭覺的了。
濯洗罷已至戍時正刻,謝燼照例上榻休息。
不知為何,阖上眼好一會兒,竟是有些難以入眠,他總覺得床榻上缺了些什麼。
腦海之中,下意識浮現出了白晝清晨時的那一幕。
女郎灼紅的耳根,緊緊阖攏的雙眸,面具之下的檀唇薄粉而紅潤,纖細的脖頸之上隐現着纖細易碎的筋絡。
謝燼薄唇輕輕抿成了一條細線,冷峻的面容之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輾轉反側,仍然難眠——還真是風水輪流轉,現在睡不着的人,換成了他。
謝燼索性重新燃起了燈,披衣到庭院之中對弈。
剛欲起身,袖裾被一隻纖纖素手牽曳了住。
謝燼身後傳了一陣熟悉的伶仃笑音——
“公子是在等我一起睡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