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寝殿就如地下冰窟似的,彌散着寒徹剔骨的陰氣,這種陰氣凡人是根本體察不到的,芙頌是神職人員,自然能夠看到這種無時無刻變化的能量場。
内殿也把守着一圈侍衛,見她是桓玄帝請來的道醫,是鴻蒙天師的徒弟,寬容地放行了。
芙頌通暢無阻地入内,很快就看到了内殿中央垂挂着一绛色沙盤絲的簾子,簾外守着一群待命的禦醫,隻見一位嬷嬷将簾掀開,要喂床榻上的少女吃下一枚藥丸。
芙頌急聲喝止:“且慢!此藥不能食!”
高嬷嬷吓了一跳,藥丸從掌心間脫落,一轱辘滾到了玉磚上,滾到了芙頌的足前,她撿拾起來,吩咐随身一個丫鬟端上來一盆水,她将藥丸置入水中,須臾,藥丸溶解在水中,水仍無色,衆人見狀,面面相觑,一陣不解。
芙頌繼續吩咐丫鬟:“澆灑在窗檻前那一盆君子蘭上。”
丫鬟領命照做,及至藥水潑灑在君子蘭上,驚悚的一幕出現了,君子蘭以肉眼可見地速度腐爛了下去,化作了一灘發臭的黑泥。
芙頌道:“此藥是以離魂蠍的蠍膽作為藥引,離魂蠍是生活在極陰之地的毒物,以活人骨血為食,食盡之後,寄居于活人體内,讓活人成為它的傀儡,行盡諸般惡事。若是作用在尋常的植物上,當即斃命。”
頓了頓,芙頌又道:“至于為何禦醫驗察不出藥丹裡藏有蠍膽,因為蠍膽的外形、氣息跟附子近乎完全一樣,尋常人難以甄别。”
桓玄帝見狀,勃然大怒:“此藥是何人所喂?”
高嬷嬷見帝王森冷的目光降落在自己身上,心驚膽顫,思忖着就是自己方才差點要将毒藥喂給承安公主,連忙叩首認罪。
桓玄帝在盛怒之中,一揮手,吩咐兩位侍衛前來,說将高嬷嬷拖出去斬首。
芙頌道了一聲且慢:“如今救公主為上策,不宜見血。”
曆經方才的驗藥一事,桓玄帝對芙頌添了幾分信任,适才作罷。
芙頌來至床榻前,端詳了一番承安公主的容色,旋即從袖裾之中摸出一瓶朱砂,在她的頭頂百會、膻中、手心和腳心都抹了一下,不出多時,承安公主漸漸有了呼吸。但呼吸仍然薄弱。
芙頌觀察到了那一張披挂在衣椸上的獒皮大氅,她信手并起食指中指,捏了個通靈咒,一抹綠色光球擊撞在了大氅之上。
“汪汪汪——”
一陣稚拙的犬吠聲從承安公主的身上傳來。
芙頌定了定神,循聲望去,便是看到有三頭肉嘟嘟的小鬼獒,一頭在咬承安公主的脖子,一頭在啃她的胳膊,一頭在啃她的腳踝。
還以為是它們是兇神惡煞的模樣,沒想到竟是這般可愛……
可愛歸可愛,但任由它們這般啃下去,承安公主雖能撐過今夜,怕也是命不久矣。
治病要治因,芙頌捋起袖子,逐一撚住小鬼獒的後腦勺,将它們從承安公主的身上拽下來,嚴肅道:“傷害凡人,是有損功德的。”
小鬼獒發覺芙頌發現了它們的存在,也不懼怕,惱怒道:“是承安公主害死了我們的母親,她為了一己的虛榮,命鎮妖司将我們的皮扒拉下來,做成大氅,這般一個虛榮貪婪的女子,就該死!”
“承安公主固然有大錯,但也命不該絕,真正害死你們和母親的人,”芙頌指向了簾外一個春衫郎君,“是你們的父親,王栩。”
小鬼獒們大驚失色,齊齊望向了王栩。
它們的生父果真伫立在簾外,但生父并不能看到它們的存在。
王栩面色沉凝,看向芙頌的目光變得極為複雜,她對着空氣說話、說話的内容都讓他感到不安,他對桓玄帝道:“伏喜師傅治療了半晌,殿下都不見好轉,怕是有名無實——”
“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芙頌信步行至王栩面前,“人在做,天在看,承安公主為何會突然重病不起,在場沒有人會比你更清楚。”
那撲面而來的威壓,教王栩心下一懾,他面色如常,道:“栩委實聽不懂伏喜師傅在說什麼。師傅許是聽信了那流言,對栩産生了懷疑,栩不辯解便是,但公主的性命要緊……”
他話未畢,芙頌截斷了他的話辭:“你以前在雪域修習時,是不是被一個化了人形的雪獒所救,并與她成了夫妻,還有了三個孩子?”
一語掀起千層風浪。
桓玄帝震愕地望向王栩:“伏喜師傅所言當真?”
王栩後頸已經滲出了一絲冷汗,這些被他抹殺的陳年舊事,伏喜師傅究竟是如何偵察出來的?難不成,她真的有通靈的本事?
若是承認,便是欺君之罪。
若是否認,伏喜手上沒有沒有證據,又能奈他如何?
在這個人間世裡,最僞善的一群人,便是飽讀聖賢書的書生,他們讀的是淡泊明志的聖賢書,走得卻是汲汲營營的投機路。聖賢書教人知行合一,思想與言行要一緻,偏偏能夠做到知行合一的人,寥寥無幾。
王栩便是這群人的代表。
他認定神不存在,認定玩弄女子感情、草菅人命也不會遭天譴,他認定錦繡前程就是要用人命來鋪路——畢竟,自古以來的官場,都是如此。
他差點就要成功了。隻要将藥丹讓承安公主服下,承安公主今後就會活,像傀儡一樣活着,溫馴地任他操控,屆時他想要什麼官秩、什麼名利都可以得到。
偏偏半路殺出了一個伏喜師傅。
王栩跪在桓玄帝近前,叩首道:“微臣在雪域修習确乎被一隻雪獒宿所救,它對微臣有救命之恩,但除此之外,并不旁的。懇請陛下明鑒!”
芙頌轉頭對着三頭小鬼獒道:“看看,這就是你們的好父親。”
三頭小鬼獒陡然意識到,原來殺害母親和它們的人,是自己的生父!他看着是個正人君子,沒想到如此見利忘義!是個十足的陰險小人!
芙頌松開它們,溫聲道:“去為你們的母親報仇吧。”
它們龇牙咧嘴,奮不顧身撲了過去,一舉撲到了王栩面前!
王栩覺得身上忽然沉了許多,好像有什麼東西壓到他身上,下一息,他發現自己的七竅開始汩汩流血,身上莫名其妙出現了很多咬傷。
他痛得在地面上打滾,痛苦不堪。
桓玄帝見狀也是吃了一吓,周遭的宮娥也是面如土色,吓得連退數步。
他們大抵沒有見過有人會憑空受這麼嚴重的傷,這……難道真的就是報應?就如伏喜師傅所說的,王栩真的為了攀附承安公主,不惜殺了自己遠在雪域的妻子和兒女。
芙頌見怪不怪,轉首對禦醫溫聲道:“承安公主身上的邪祟已除,現下可以正常服藥了,估摸着天亮前就會醒轉。”
禦醫應下,該望聞問切的就望聞問切,該抓藥的抓藥,該熬藥的熬藥,一切都井然有序。
最後,芙頌留了王栩最後一口氣,問他:“這一枚丹藥是誰給你的?”
蠍膽乃是至邪之物,像王栩這等凡人不可能輕易得到,他背後一定受了指點。
聞及丹藥的來處,王栩面色變得極其陰沉,抿唇不語。
芙頌也不急于這一時,她總歸會找到答案的。
凡人有凡人的律法,他會遭受到什麼樣的制裁,就看桓玄帝和那一幫内閣大臣如何定奪了。
芙頌順出招魂傘,讓這三隻獒犬安然往生,與它們的母親團聚。
哦不對,它們的母親還在昭胤上神那兒呢。
她得先去尋他。
變故偏偏發生在一瞬之間——
隻見一抹紫色邪魂從王栩的顱頂處鑽了出來,形似大□□,咧開猙獰的血盆大口,一口吞掉了三頭小鬼獒,即刻從天窗處跳了出去,還留下了一句挑釁:
“區區九千年的小神,敢在本尊面前撒野。若想救這三子,便來追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