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摧思緒歸攏,先對白澤道了聲不必,緊接着将搗出來的長劍搗回去,揉了揉後頸,嗓音的凜冽弧度柔和了一些:“你生得——還挺巴适得闆。”
烏篷船外的白澤一聽,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心道:“殿下的嗓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嗲了?”
芙頌沒有白澤那麼細膩,隻覺得獄神也沒有傳聞中那樣兇神惡煞嘛,還是挺和顔悅色的。她點了點頭:“還行。”
衛摧笑了,掰正了身闆,在她的對面正兒八經地敞開膝門坐了下來:“我叫衛摧,保家衛國的衛,摧枯拉朽的摧,掌刑獄之職。敢問女公子芳名?”
芙頌道:“羲和。”
頓了頓,又下意識補充了一句對仗:“羲和馭日的羲,和光同塵的和。在萬象宮當差,主司春,管萬物生發。”
衛摧伸出手掌,努了努下颔:“名字好聽,寫給我看。”
男人的手掌很寬大,許是常年練劍的緣故,指腹處生滿了厚厚的薄繭。芙頌一下子想起了白衣谪仙的手,修長如竹節,骨節勻亭,指腹處也是覆了薄繭,想來是常年習字的緣故。
芙頌本來想掏連璧筆寫給他看的,但掏着掏着,莫名掏出了生死簿。
芙頌:“!!!”
她想趕在衛摧看到以前,把生死簿收起來,偏偏衛摧眼力極好,視線一下子就逮到了她的掌中之物:“生死簿不是歸極樂殿管轄的麼?難不成你……”
芙頌怕露餡,道:“還行。我窮且愛财,身兼二差。多謝衛公子周諒。”
衛摧:“……”
她把衛摧想說的台詞都說了,截了衛摧接下來的疑問,他張了張嘴唇,将疑惑壓了下去,隐隐約約間,覺得眼前人有趣生動了起來。
衛摧讓芙頌将生死簿收回去,另起話竈:“想去看一看十刹海上的浮光躍金麼?”
海面有風吹過來,吹淨了芙頌後背的潸潸冷汗,她見衛摧沒再追問,舒下了一口氣:“行。”
烏篷船慢悠悠地馳行在十刹海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主要是衛摧一直在說話,芙頌在應答——
“羲和姑娘也是來參加這次春日雅集的麼?”
“還行。”
“方才說你巴适得闆,是在說你生得标緻、正宗。”
他頓了一頓,耳根又紅了起來。顯然,坐在他對面的女郎比他淡靜許多,他想看她,又不能看太久。他不自在地望向海面,須臾,目光還是繞回來:“羲和姑娘信姻緣嗎?”
芙頌:“還行。”
“羲和姑娘話這樣少,是很怕我?”
海風陣陣,吹亂了芙頌的發絲,她撩起發絲绾至耳後,搖搖頭:“還行。”
衛摧長久地望了芙頌的側顔一眼,有些晃神,嗓音微啞:“你不必這麼防備,我不是什麼兇神惡煞。”
“還行。”
衛摧展顔一笑,微微傾身:“既如此,羲和姑娘對我印象如何?”
“還行。”
“我們今後繼續保持見面的關系,好不好?”
“還行。”
話一出口,芙頌覺察到了不對勁,稍稍愣住,掀起眼睑,頗為不解地望向衛摧。
衛摧環着臂膀,歪着腦袋,好整以暇地望定她,一雙好看的狐狸眼藏着慧黠的光。
她明明都這麼敷衍了,為何衛摧面上不僅沒有露出失落或者敗興的樣子,反而對她愈發有興緻了呢?
不行,得想方設法拒絕。
烏篷船慢慢漂流到了十刹海的中心位置,泊近了另外一艘巨大的樓船。
樓船崔嵬且壯麗,攏共三層,飛檐鬥拱皆取曲水徽紋之态,船身與舷側皆繪摹蘭草紋,船中遊動着諸多文人騷客,端的是衣香鬓影、觥籌交錯,一看便是哪位世家大族正在舉辦着熱鬧的春宴。
“好你個衛摧,小爺想找你喝酒,找遍了樓船上下,竟是遍尋無獲,沒想到你竟是在找美人幽會!”
偏偏在這時,一道熟稔的聲音在樓船頂處的露台傳了下來,芙頌觳觫一滞,忍不住循聲望去。那人穿着騷氣的紫衫,打着一柄竹扇,竹面上寫着“三郎天下第一”。
這厮不是那夜在漁陽酒坊被她痛扁過、并發誓要報血仇的泰山三郎嗎?!
衛摧與泰山三郎是朋友嗎?
更戲劇地還在後面。
“小爺近日結交了一位麒麟之才,衛摧你一定很感興趣,他姓謝名燼,廬陵人士。謝公子,請!”
那騷氣紫衫旁出現了一道仙氣邈邈的白衣修影,儀容清冷,氣質出塵,在一衆文人騷客之中,顯得格外醒目。
泰山三郎同謝燼說了幾句,謝燼便朝着烏篷船的方向遙望了過來。
芙頌整個人頓時不淡定了,做賊心虛似的垂下了腦袋,天殺的,白衣谪仙為何會出現在泰山三郎包辦的春宴上啊?
這個凡間未免也太小了,去哪兒都能遇到熟人。
羲和當初跟她交代相親劇本,可并沒有交代還要與相親對象的朋友打交道啊!
這可是另外的價錢!
芙頌以最快的身法,龜縮在一處死角裡,語氣變得焦灼,吩咐道:“衛公子,能否掉頭返回東岸?”
衛摧以為她是怕生,朗聲一笑,寬撫道:“不打緊的,他們都是我朋友。跟他們打個招呼便走。”
眼看着烏篷船離樓船越來也近,芙頌的心就如被悶油煎煮過似的,坐卧難安。
被泰山三郎追殺事小,但在白衣谪仙面前出糗,那就是大禍了。
衛摧似是對她内心戲一無所知,在烏篷船與樓船之間搭了一座棧橋,朝着她伸出手,請她上樓船。
芙頌回頭望了一眼此岸與東岸的距離,露出了近乎壯士斷腕的決絕容色。
水遁啥的,她也不是不會!
“噗通”一聲輕響,海面掀起了一陣大風,烏篷船被掀倒了去。
衛摧眼睜睜地看到芙頌跳入了十刹海,他眉眼之間露出一抹意外,要将人撈上來,卻聽芙頌義正辭嚴地婉拒道:
“我突然聽說午遊十刹海,既可以美容養顔,又可以增加财運,現在想一個人遊回去,就不擾衛公子與朋友們的雅興了呢。”
芙頌以為自己拒絕地足夠明顯了,但半個時辰,她還是被衛摧從什刹海裡撈起來,帶到了春宴上。
更精确而言,是被介紹到了謝燼和泰山三郎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