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壽村村頭,剛在村外的山腳挖了野菜的簡如,胳膊裡跨了個籃子,正往村裡急匆匆趕。
他的腳走路慢時還不顯,平常他怕人家笑話,都時刻繃着,如今走快了,就能看出有些跛腳。他左臉上又一大片差點就蔓延到下眼皮的疤,那塊皮膚緊繃着,連累他的一邊嘴角也被牽扯得微微變形,這會兒走得急了,那疤痕比平時紅,格外地顯眼可怖。
要是平時,簡如一定躲着人。不過現在雨下得越來越大,旁人也沒工夫注意他。
這兩個月來沒幾個晴天,今早好不容易見到點兒晴模樣,可那點陽光都沒能把潮濕的地面曬出點兒硬皮來,便又幾個響雷,招來幾朵厚重的黑雲,下起了瓢潑大雨。
他本來不想出門,可家裡頭一點菜都沒有了,鹹菜缸都掏空了,這才趁雨的間歇出去了。
逐秀河順着長壽村邊沿蜿蜒流淌而過,造福了岸兩邊的村落,人們生活用水、灌溉農田用水,都是來自這條河。
可這麼些日子天跟漏了一樣,大雨小雨下得沒完,逐秀河河道向兩岸擴展了一倍都不止,本來清澈的河水,攜帶着上遊沖下來的大量泥沙,變成了黑泥湯子,飛速地嗚咽着向下流奔湧。
半個月前,村正已經讓人挨家挨戶地敲門說了,讓都離河沿遠着些,别往上湊近乎。
還讓住在河邊上的幾家連夜搬離了。
可還是沒擋住死人。
第二天那幾個屋子果然被沖垮了。
也就是這天早上,家裡人發現老王太太不見了。
找了兩三天,後來是在五六裡地外的河邊找到的,是被一棵被沖得趴伏在岸邊的大樹樹枝給絆住了,要麼說不定要沖到哪裡去。
人自然是早就沒氣了。
說是前一天搬家時,落了塊給孫子做襖子的布料,晚上說啥要回去拿,被小輩勸住了,說天亮了再回去找。可沒想到,這老太太惦記那布料,大早上自己就回去了,結果就出事了。
家裡人哭天喊地也沒用了,正是夏季炎熱時節,都有味兒了,村正安排人幫着趕緊安葬了。
最近這幾天,又有一批村民不得不從家裡搬走了,湊合着在親戚家,或是關系親近的村民家借住。
可這麼下去畢竟不是個兒事。
最讓人擔憂的是,地裡的作物都被淹了,洪水褪去以後,能留下多少還不好說。
村子裡幾乎都以種地維生,這批糧食遭了災,今年冬天的日子就難過了,說不上要餓死多少人。
這幾天白天,村正家裡人來人往,鬧鬧哄哄,能說得上話的都去了,商量到底咋辦。
昨天村裡籌錢請的大神,剛在河邊跳完了神,早上晴那一會兒,大家夥還以為是大神顯靈,還沒等高興多大一會兒呢,這不大雨就又下來了。
簡如推開院門進屋時,身上都澆了個半透了。
成日的下雨,這屋子裡都潮得有了黴味兒,不過雖然簡陋,主人還是盡可能地保持了幹淨和整潔,什麼東西都放得規規整整的。
簡如的爹娘去世有三年了,是半夜家裡失火沒了的。
他命大,活了下來,可是半張臉上被火燎出來個疤,破了相。逃出去時,還被倒了的牆砸斷了腿。
可活着未必是好事,簡如有時候會想,當初不如和爹娘一起被火燒死了。
可到底他是活着的,既然老天沒安排他死,那就得好好活。
所以這幾年無論過得多艱難,他也都撐住了,咬着牙,自己疼自己,一個人也沒過得有多差。
進屋後,簡如放下野菜籃子,去裡屋換了幹衣裳,把濕衣都放盆裡泡上準備洗了,外屋門就咚咚地響了。
簡如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清了清嗓子,提高聲音問了句:“誰呀?”
屋門外,朦胧的沉沉的嗓音回道:“小如,是我。”
簡如眼皮顫了顫,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見沒什麼不規整的,才出了裡屋去開門。
其實,聽到敲門聲時,他就知道是誰了。
江茂才敲門和旁人都不一樣,咚、咚的,不急不緩,透着股沉穩勁兒。
門闆吱呀一聲被推開了,站在門外的果然是江茂才。
“茂才哥,你怎麼過來了,”簡如伸手拉他進屋,“外面下雨呢,快進來說話。”
江茂才長相周正,白且瘦高,一樣的粗布衣裳,穿他身上就比旁人好看許多,他愛穿長袍,走起路來,那衣角被風吹起來,頗有點風度翩翩的味道。村裡家家戶戶都種田,大夏天頂着日頭幹農活是常事,膚色都曬得油黑兒,村裡難得有個長得白的,就格外出挑。
見他邁步進了屋,簡如心裡有幾分喜意。
往常江茂才要是獨自來家裡找他,向來隻在門外站着,怎麼叫都是不進門的。村裡人都沒這麼計較,簡如雖不喜他外道,但又覺得對方格外有分寸,是個講究人。
簡如見江茂才身上沒穿蓑衣,衣裳都被雨給打濕了,頓時有些急,“哎呦,可别遭了風寒,我給你拿布巾擦擦。”
說着,他就要轉身去屋裡拿布巾,卻被江茂才出聲叫住了。
“小如……。”江茂才臉上神情欲言又止。
“怎麼了,茂才哥,你臉色怎麼這麼差?”簡如這才發現,對方被雨水打濕的額發亂了,臉色也蒼白,和平日裡總是立立正正、幹幹淨淨樣子完全不同。
江茂才咬了咬牙,啞着嗓子說:“嬌嬌出事了。”
簡如心裡咯噔一下,急了,問:“他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江茂才口裡的嬌嬌叫張嬌,就住村子東邊。他們是一起長大的玩伴,他娘懷他時病過一場,導緻他身子一直比較弱,家裡窮,又長得人如其名,嬌嬌嫩嫩怪好看的,小時候總有壞小子欺負他。
簡如經常替他打抱不平,但他到底也是個瘦弱的哥兒,就算脾氣再厲害,也會有打不過的時候。每到這時候,張嬌就抱着他吓得直哭,簡如鼻青臉腫的,雖然疼的厲害,但不想在朋友面前丢臉,還是逞強地一滴眼淚不掉,咬着牙說下次一定打回去。
後來,有一次又和壞孩子打起來了,是後搬來村裡的江家孩子江茂才撞見了,開始護着他兩,漸漸地這才沒人敢欺負他們了。
簡如那時候沒怎麼出過村,哪裡見過江茂才這樣齊齊整整的小夥子,很快心裡就隐約有了好感。
他家出事前,他就跟江茂才表白了,江茂才沒拒絕,但也沒答應,隻說他們年紀還小,不着急說這事,等長大了再說。
簡如心裡歡喜,聽話裡意思就知道這事是有點譜的,就把喜歡都藏心裡,想等過幾年大了再說。
簡如家出事後,張嬌急得直哭,隻要能出來,就和江茂才一起帶了吃的來看他。張嬌每次來都給他帶自己做的吃食,雖說隻是窩頭、野菜湯之類的東西,但他們家裡都不算富裕,在這種時候對他好的,簡如不會忘記。
張嬌還把那些窩頭做出來各種形狀讨他開心,小兔子、小耗子什麼的,簡如疼的厲害也想逗他開心,一口嗷嗚咬掉一個兔子腦袋,一口兔子屁股又沒了,張嬌就哇哇的小聲贊歎着,可愛極了。
他身後,江茂才笑着看着他們兩,神情柔軟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簡如看着他,心裡不由得又燃起了年幼時的心思,但又覺得自己這樣,是沒什麼希望了。
但簡如當時臉上的紗布已經拆了,露出猙獰的傷處,家裡親戚見了都面露嫌棄,張嬌初見時都吓了一跳,隻有江茂才一直面不改色,神色如常。
等簡如能出門了,村裡人雖然同情他,但看見他臉上的疤,和跛了的腳,那眼神和表情乃至背後說的閑話,還有村裡孩子們追着他喊醜八怪這樣的事,被簡如拿着石頭追打了二裡地,人情冷暖更是讓他明白了江茂才的好。
後來,簡如鼓起勇氣問過他為什麼不在意,江茂才說:“臉上有沒有疤不重要,小如心好。”
他和别的人都不一樣,簡如心裡想。
好像就是那個時候,本來對江茂才就有好感的簡如,一顆心徹底陷了下去。
本來因為傷疤自卑到谷底的心,又活泛起來。
江茂才長得好,又沉穩,早在鎮上找了好活計,東家信任得很,好久才回來一次,簡如想他想的厲害。
後來,有一次江茂才又回來,簡如便忍不住在隻有兩人時,再一次向他表白了。
江茂才當時的反應,簡如記得清清楚楚。
他看起來是很為難的樣子。
簡如心裡難受,以為對方還是嫌棄自己醜了又跛了,但仍咬着嘴唇,執着地等他的回應。
江茂才沉默了好半天,又是說:“你年紀還小,不着急,等等再說吧。”
簡如十八了,村裡這個年紀的姑娘和哥兒都開始找婆家了,怎麼就還是小呢,怎麼就還要等等呢。
但既然對方沒直接拒絕,簡如就覺得還有戲,便沒氣餒,照樣對人家好。
這事兒他跟張嬌也說過,張嬌聽了抿着嘴笑,目光無意似的掃過他臉上那可怖的疤,說:“茂才哥那麼好,你喜歡他也倒正常,村裡多少人都喜歡他呢。”說着,他又想到什麼好笑的事似得笑了又笑。
說完這話,他也就沒說什麼了,隻是那些日子,他總叫簡如出門去鎮上玩。
簡如自從臉傷了腿壞了以後,就不願意見生人,他雖然看着不在乎,其實人家盯着他看或是指指點點,心裡的難過也都是默默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