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和姜堇的“同盟關系”,便這樣維持了下去。
在學校裡他們是從不相交的平行線。唯獨在拳館,當他打赢了比賽從拳台下來,有賣酒女郎的眼神在他閃着汗的腹肌上兜一圈:“嚯!”
又有人起哄:“阿堇,你男朋友赢了,還不跟他嘴兒一個!”
陳列心想:“男朋友”,真是奇怪的三個字,也不知他這輩子,會不會是任何人的男朋友。
姜堇端着啤酒托盤靜靜站在一邊,她個子高挑,但陳列比她還要高些,俯視的視角下,能看到她抹了烈焰口紅的紅唇。
這真是一種有些奇怪的感覺。他們分明手都沒牽過,坐在暴雨夜的船艙裡彼此無言沉默,卻要被人開這樣的玩笑。
有時姜堇含笑看過來的時候,陳列會避開她的眼神。
不知為何,那總讓他想起她在警局門口的路燈下、咭咭而蒼涼的笑聲。
轉眼已是十一月末。
江城的初冬,溫度相較于北方來說并不算低,隻是空氣裡的濕寒似要鑽入人的骨頭縫,這種陰冷的感覺在河畔尤甚。
周末下午,陳列在船艙裡午睡時,有人來敲他船艙的門。
他的眼神由懵轉為凜冽不過瞬息之間,從木闆上翻身下來去開門。
門外站着姜堇,看一眼他藏在背後的手裡拎着個鐵闆手。那一刻姜堇一定想到了校門口向她詢問陳列的黑衣人,不過她沒說什麼,問陳列:“有空麼?”
陳列先是反問了句:“你沒去超市上班?”
“請假了。”姜堇問:“你會做蛋糕麼?”
“不會。”
“哦。來幫忙。”姜堇轉身走到甲闆上,轉身,見陳列仍站在船艙裡:“來啊。”
陳列跟上。
這是他第一次登上姜堇的那條舊船,姜堇站在甲闆上換脫鞋,這時節她還穿一雙夏天的塑膠脫鞋,襪筒很短,露出白生生的腳腕。
看一眼陳列腳上的鞋,問:“你能光腳麼?”
陳列默然脫了鞋,發現她的門闩也和自己那條船上一樣,因生鏽而不那麼靈光,推開的時候發出嘎吱的鈍響。
不知為何,陳列對要進姜堇的船艙這事生出了一絲别扭。但看姜堇那麼自然,他這種别扭又好似顯得多餘。
進了船,陳列掃視一眼。
相較于他的船艙,姜堇這邊幹淨得過分了。
也是一張窄窄靠牆釘着的木闆床,上面的格紋床單陳列見過類似的,便是在精神科病房的陪護床上。舊舊的地闆很幹淨,低矮的木桌很幹淨,生鏽的水桶很幹淨。
這一切的幹淨裡都呈出一種用力過猛,像她每晚放學後拼命揮動雙臂猛跑回臭水河邊一樣。
她對生活裡的一切用力掙紮。
她搬了隻凳子放在矮桌邊,叫陳列:“坐。”
自己勾腰坐在那條既當床又當沙發的木闆上。矮桌上,放着買來的蛋糕胚,奶油槍裡裝滿乳白和紅粉的奶油。
陳列坐下問:“你生日?”
姜堇笑了笑,沒擡頭,用那條潔白的發縫對着陳列:“我媽媽。”
她穿一件洗到褪色的厚重舊羽絨服,手上戴一雙露指的紅色毛線手套,微微起了球,連接兩隻手套的一根紅毛線挂在她白皙的脖子上。
可她腳上又穿一雙夏天的涼拖鞋,對着凍紅的手指呵了一口氣:“我真不知是熱還是冷。”
這是真的。
明明河畔濕冷的空氣讓人像被浸在裡面,船艙裡又逼仄得令人喘不過氣。
船艙裡是不可能有烤箱的,所以她買了現成的蛋糕胚,帶着毛線手套,把奶油小心翼翼擠上去,又用刮刀抹平。
因為沒有那種讓蛋糕一直轉的半自動工具,這一切動作她都做得小心翼翼。
陳列問:“叫我來幹什麼?”
“嗯?”她的注意力全在手裡的蛋糕上,這一聲應得漫不經心。
“我不會做蛋糕。”陳列說:“叫我來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她帶着淡笑,應這句的時候也是漫不經心的語氣。也不知是真不知道,還是此時沒空跟陳列說。
陳列便靜定坐着,再不說話了。
他看着她低頭抹奶油,又把紅粉奶油點綴上去。她裸露在毛線手套外的半截手指凍得越來越紅,她擡起來捧着雙手呵口氣,紅唇間吐出團團的白霧。
便是這時她仰起面孔來問:“你猜我媽叫什麼名字?”
姜什麼呢?陳列猜不到。
姜堇低着頭,握着紅粉的奶油槍、在乳白色奶油上一筆一畫地寫:[白柳絮]。
她擡頭對着陳列笑道:“想不到吧?我竟然跟我爸姓,盡管他在我的人生裡根本沒有出現過。”
陳列的雙唇動了動,但他這樣的性子,并說不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