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不知那天是如何赢下比賽的。
人群爆發出激烈歡呼的時候,他隻覺得腦子裡的暈眩與倒在地上時無異。裁判在一旁數秒,“老鷹”爬起來坐在地上,往邊上啐出口血沫,揮手表示自己站不起來了。
陳列走下拳台,老闆娘走過來,快要過年了,她黑色的指甲油換成了桃紅色,遞給陳列一沓更為鮮豔的紅鈔。
陳列把那些錢揣進口袋,沉默往更衣室走去。
老闆娘在他身後問:“喂,明年還打嗎?”
他揚起手來揮了揮,那意思不知是打還是不打,亦或他自己也不知道。
陳列擰開水龍頭,不甚在意地用清水把臉上的傷口沖了沖。回到更衣室,他沒急着更衣,坐在凳子上勾下腰,披着件棉服,手裡握着手機。
更衣室燈光昏茫,手機屏幕的光線映亮他的臉。
有其他拳手進來同他打招呼,他揚了揚下巴算是回應。
明天便是元旦,今晚的人來得多、散得也快,很快整座拳館陷入一片靜谧。
姜堇走進更衣室來的時候,陳列還握着手機,保持着先前那樣的坐姿。
姜堇穿着火焰般的紅色短裙,抱着白皙雙臂,倚在門框上喚他:“陳列。”
陳列又盯着手機看了許久。
才擡起眼眸往姜堇的方向看過去。
以至于他望着姜堇的臉時,眼前還浮着剛剛手機屏幕上的兩條信息,和姜堇的五官疊化在一起。
兩條都是他爸發來的。
第一條是:[幺兒,新年快樂。]
第二條是:[能不能給我打兩萬塊錢,應個急。]
這樣的場景在陳列過往的生活裡,不知發生過多少次。
他爸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成年人,管他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要錢。每每要債的人逼上門來,他爸從來都一跑了之。
本來收到[幺兒,新年快樂]這條信息時,陳列心裡動了一下。
這好像是他爸第一次跟他說新年快樂。
可是五分鐘後,當那條要錢的信息發過來,陳列笑了。
他怎麼會這麼蠢?換了手機号還想方設法地告訴他爸一聲。
他無比随意地把手機扔到一旁,站起來開始換褲子,背對着姜堇,長褲穿了一半,扭頭過去盯着姜堇:“别看。”
姜堇也轉過身去背對着他:“誰看你了。”
在他穿褲子的窸窣聲中,他問姜堇:“找我幹嘛?”
姜堇細細的手指在門框上塗畫:“哦,要過元旦了,問你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媽。”
陳列把棉服套在身上,走過姜堇身邊:“走吧。”
兩人乘公交去了醫院。
公交車上,陳列把口袋裡的錢掏出來遞給姜堇。他掏錢的動作那樣随便,甚至帶着某種厭惡,好像錢對他來說真是不值一提的東西。
姜堇看了眼,說:“我媽這段時間的醫藥費夠了。”
陳列:“給你錢你還不要?那你找我幹嘛?”
姜堇抿唇笑了下:“放長線,釣大魚。”
陳列跟着挑了下唇,眼神卻沉沉的沒笑意。他沒再說什麼,又把錢無比随便地塞回口袋。
下了公交,他鑽進路邊一家甜品店。
姜堇跟進去,問他:“你幹嘛?”
他問店員:“現在還有蛋糕麼?”
店員:“訂做肯定是來不及了,隻能買現成款式的。”
姜堇在後面拉了他胳膊一下,小聲問:“你到底幹嘛?”
陳列依然對着店員說話,指了指櫃台裡最大的那隻十寸蛋糕:“把這個裝起來。”
“等等。”姜堇的聲音揚起來,當着店員的面又問陳列:“你到底買這幹嘛?”
因為要來醫院,剛剛等陳列的時候,她在拳館把臉洗淨了,衣服也換了。
此時仰着張素白的面孔,真像個要替男朋友管住錢财的小女朋友。
陳列反問:“不是要去看你媽嗎?”
姜堇:“我媽在吃藥,不能吃甜的。”
陳列又轉向店員:“有無糖的麼?”
店員指指邊上另一個十寸蛋糕:“這個是木糖醇的,但價錢要貴一些。”
陳列根本沒問價格,姜堇懷疑他甚至根本沒看櫃台裡的價簽,便叫店員:“裝起來。”
付錢的時候,他黑瞳沉沉地把紅鈔扔到櫃台上。
姜堇看出他今晚一定想花這筆錢,便不言語了。
陳列拎着蛋糕盒叫她:“走吧。”
走出蛋糕店的時候陳列想:把錢留下來幹嘛呢?等着給他爸吸他的血麼?
這錢給姜堇也好,買蛋糕揮霍掉也好,他就是不想留下來。
走進病房的時候,陳列拎着蛋糕盒回頭看一眼,姜堇腳步停在病房門口,好似猶豫着到底該不該叫白柳絮在節日看見她的臉受刺激。
陳列沒叫她,自己走到病床邊。明明是節日,走廊裡卻很安靜,當家人落到這般境地,沒多少願意來探病的人。
陳列問白柳絮:“你還認得我嗎?”
白柳絮驢頭不對馬嘴地說:“你挺帥的。”
姜堇倚在病房門口輕笑了聲。
陳列把蛋糕盒打開來,切出一塊,坐到床邊一點一點喂給白柳絮吃。
問白柳絮:“好吃嗎?”
白柳絮搖搖頭:“沒有餅幹好吃。這甜很淡,像假的。”
姜堇倚在病房門口看着這一切,又輕輕地笑。
陳列便是在這時扭頭叫她:“過來。”
姜堇一愣,臉上的神情猶豫之後,終是邁着小步朝病床邊走了過來。
陳列指指姜堇,跟白柳絮說:“這是我朋友。”
白柳絮狐疑地看了姜堇一眼,有了“陳列朋友”這層身份,她好像終于沒把姜堇當成年輕時的她自己了。
她遲疑地跟姜堇說:“你、你好。”
姜堇微微笑:“你好。”
陳列問姜堇:“吃蛋糕麼?”
姜堇點點頭,陳列便拉了把椅子讓她在病床邊坐下,切了塊蛋糕遞她。姜堇微低着透,拿着塑料小叉子吃得很安靜。
白柳絮一直在好奇地打量她,突然問陳列:“她是你女朋友麼?”
姜堇拿小叉子的手頓了下,擡眼去看陳列。陳列既沒承認,也沒否認,伸手幫白柳絮掖了下被子。
白柳絮不多時便睡着了。她吃大量的藥,為了使情緒平和總顯得有些呆滞,需要睡很多的覺。
姜堇跟陳列說:“我今晚在這裡陪護。”
陳列點點頭,收了吃剩的蛋糕裝進紙盒。姜堇和他一起走出病房,他在特護病房外那一排湖藍的等候椅上坐下,雙手插進棉服口袋:“你進去吧,我坐會兒。”
他今晚很累。
姜堇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兒。霎時間,走廊裡明亮的那一排燈齊整地熄滅了。
原來到了熄燈的時候。走廊裡仍剩夜燈亮着,但眼睛适應了方才的亮度,隻覺得陡然跌入一個黎明或黃昏,時間變得難以辨識,模糊成一片。
姜堇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來看了一眼:“還有一小時零五十七分鐘,這一年就要過去了。”
她把手機裝回口袋:“陳列,新年快樂。”
陳列靜靜坐了許久,當姜堇以為他什麼都不會回應的時候,他擡起頭來看着姜堇:“然後呢?”
那是一雙淩厲而冷淡的眼,幽深如墨,像一汪不見底的潭。
姜堇問:“什麼然後?”
陳列:“你跟我說新年快樂,然後呢,你想從我這裡要什麼?”
姜堇靜然地瞧他一會兒,忽地瞧一眼他投射在牆面的影子,寸頭模模糊糊地映上去,像隻毛茸茸的小動物。
姜堇伸手摸了摸陳列的頭,指尖輕柔地揉着陳列的短發:“我想從你這裡要很多的東西,但不是在我跟你說完新年快樂以後。”
她問陳列:“你沒有單純的快樂過嗎?”
陳列嘲諷地勾起嘴角:“你有過嗎?”
她點頭:“有過。當小時候我媽牽着我從繼父家裡跑出來,在街道上漫無邊際地走,那時她的手很暖,我知道她不會放開我,我很快樂。”
她問陳列:“所以你沒有過嗎?”
陳列沉黑的雙眸盯着她:“嗯。”
兩人就這麼對視着站了一會兒。姜堇走近一步,擡起手掌打橫,擋在陳列眼前。
陳列下意識閉眼,睫毛掃在她溫熱的掌心。
世界陷入黑暗。周遭靜谧一片。
“那就什麼都不要看、不要想。”姜堇的聲音同樣溫熱:“快樂一秒鐘吧,陳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