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這樣一路沉默地回了船艙。
今天陳列要洗頭。先是燒水,用一把前任住客留下的鋁制燒水壺,不知用了多少年,壺底都快燒穿的程度。
南方的冬天固然不是呵氣成冰,但河畔濕冷的空氣裹住人。他拿一隻綠色的塑料盆蹲着洗頭,一瓢熱水順着後頸澆下去,毛孔中的寒意反而舒張開,冷得人渾身一激靈。
陳列扯過一張毛巾,胡亂揉了揉便算數,枕着一條手臂躺在木闆上。
心頭悶悶的感覺,大抵因為兩人之間的奇怪氛圍。
可又為什麼這麼怪?
-
姜堇背着書包到學校時,杜珉珉趕緊沖他招手:“姜堇,快來快來。”
“這次期末考試老師劃的範圍也太難了吧,我問你哦……”杜珉珉翻開習題冊。
姜堇放下書包,湊過去看一眼。
細長的手指握起水性筆,列出個式子:“這道題是這樣……”
杜珉珉聽得眉頭都蹙起來,姜堇講完後她滞兩秒,才呼出一口氣來靠住椅背:“我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姜堇笑。
“你就好了。”杜珉珉一臉苦惱地看着姜堇:“不用說,今年期末考試你肯定又是第一。我都不求前十,要是能進前二十,我爸媽就帶我去馬爾代夫。”
下晚自習,姜堇背着書包跑回河畔。
船艙邊的泥濘地裡,立着個高挑身影。其實陳列站着的時候會習慣性微勾着一點後頸,一手插在口袋裡,沉默抽着一根煙。
周圍很暗,唯獨一點猩紅的煙頭明明滅滅。
至此,兩人已兩三天沒說過話了。
見姜堇過來,陳列擡手掐滅了煙。姜堇背着書包一臉平靜地路過他身邊,沒叫他,自己上了甲闆換拖鞋,不過鑽進艙門的時候,畢竟也沒鎖門。
陳列跟進去。
姜堇仍是沒理他,放下書包帶上紅毛線手套,伏在矮桌邊開始寫一張物理卷子。陳列站在一旁,先是伸手摸了把船艙頂上次換過的鐵皮,好歹沒再漏雨了。
他又沉默站到姜堇身邊,還是那般單手插進口袋的姿勢,瞥一眼姜堇正做的物理卷子。
姜堇已卡在那許久了。
他默默看了會兒,開口說:“選B。”
姜堇仍是沒擡頭,也沒理他。
他在姜堇身邊盤腿坐下,拉開姜堇筆袋拿出支水性筆,抽張草稿紙開始寫計算過程。那好像是姜堇第一次看他的字,遒勁有力,筆鋒很烈。
看一眼,讓人想起他鋒銳的眉眼。
寫完後水性筆習慣性用力一點,落下一個藍色墨點,力透紙背。
姜堇垂着眼眸凝視那墨點。細細的水性筆被陳列捏在手裡,拇指壓着防摩的那一圈橡皮。
至此,陳列終于明白姜堇在生氣。
而他驚異地發現,他其實知道姜堇為什麼生氣。
奇怪的氛圍在船艙裡兜了個圈,終于被他最後落筆的那個小墨點紮得洩了氣似的。姜堇開口問:“陳列,你過去是個什麼樣的人?”
陳列丢開水性筆,靠住身後的木闆。
姜堇回眸看他一眼,他蜷起食指敲一下自己膝蓋,那樣的坐姿随意中帶一絲絲無所謂的痞氣。
陳列問:“這重要麼?”
姜堇看着他,過了會兒,自己開口:“物理很好的,擅于編程的,能參加競賽的。”
陳列嘴角往上挑了挑,略帶些嘲諷的笑意。
姜堇:“可你現在轉來一中,進的是文科班。”
“成績墊底的十一班,剛好就是文科班。幫我辦轉學的人能把我塞進來就不錯了,我還挑什麼文理。”陳列道:“難道我還想考大學不成?”
姜堇不說話了,默默轉回去對着物理卷子。
她說:“其實我文科比較好,學起物理真是要死要活。”
陳列瞥一眼她垂在肩頭的馬尾:“那你選理科?”
姜堇笑了。陳列看不見她的笑,隻看她窄的肩輕輕抖動下。姜堇說:“因為我想學珠寶鑒定與設計啊,去英國的伯明翰城市大學。”
她輕晃着手裡的筆杆:“你知不知道變有錢最直接的辦法是什麼?是跟最有價值的東西打交道。”
陳列不知為何那時自己的反應,是下意識微蹙了下眉。
那是姜堇第一次明确提及自己的未來。
去英國留學談何容易?錢從哪裡來?
那時姜堇不過是一個住在破船上的孤女,說這話的時候戴一雙早已起球的紅毛線手套。但陳列就是覺得,隻要是姜堇的目标,姜堇無論如何都會做到。
陳列這樣一個不願與人産生牽絆的人,知道兩人的未來注定南轅北轍的一瞬,心裡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下意識蹙了蹙眉。
姜堇說着話伏倒在自己的手臂裡,再傳來的聲音就有點嗡聲嗡氣:“學得額頭上都冒痘了。”
陳列又有點好笑:“這麼拼幹嘛?”
“要當第一。”
“不當第一又怎麼了?”
“因為,”姜堇把頭埋在手臂裡說:“沒有人會記住第二。”
陳列坐起來,輕扯一下姜堇的馬尾。
“幹嘛?”姜堇擡起頭來。
回頭看着陳列,忽然發現他的眸子因瞳仁過分漆黑,在幽暗昏黃的船艙裡看起來泛着光。讓人想起方才他站在船艙邊,唇邊銜着明明滅滅的猩紅煙頭。
陳列還是帶一點不耐煩的神情,捏起另一隻筆,筆帽點一下她那張高難度的物理卷子:“還有哪題不會?”
很久以後,那時姜堇已改名作“姜雪照”,也是這樣的寒冬,她穿一件流光溢彩的碎鑽露肩禮服披白狐毫,站在一艘飄蕩在國際公海的遊輪上。
身後船艙内是衣香鬓影和觥籌交錯,更對比出眼前黑海的渺茫無際。
姜堇微微眯眼。
唯獨很遠很遠、肉眼幾不可及的距離之外,亮着一盞綠光。
也許是燈塔,也許是浮标,總之為夜晚的航船指明着方向。姜堇已很久、很久沒想起過陳列了,不知為何看到綠光的刹那,她想起那個臭水河畔的寒冬,陳列過分明亮的一雙黑眸,和唇邊明明滅滅的猩紅煙頭。
有那麼一霎,她想微擡起細瘦的手腕、對着那遙遠的綠光伸出手去。
“在看什麼?”這時,她的未婚夫、滕家的二少爺走到她身後,一手很随意搭上她的肩。
“沒什麼。”姜堇笑一笑,手腕無聲地垂落下去。
-
後來陳列想來,一生中最溫馨的日子,好像便是那時在姜堇船上度過的。
他會去船艙裡給姜堇講卷子。
姜堇會泡Swiss Miss的巧克力粉,泡完以後她也沒再買,開始泡紅糖水。再後來紅糖也沒了,她就燒熱熱的白開水。
她買了兩隻便宜的玻璃杯,一人捧一隻在掌心暖手,喝一口下去,也暖着自己的胃。
有天姜堇講了個笑話,講完後看着陳列。
陳列問:“怎麼?”
“陳列。”姜堇說:“原來你這人會笑啊。”
這天下了晚自習,陳列回自己船艙收拾了下,算着時間過去姜堇那邊。
姜堇的船艙裡漆黑一片。
他蜷指叩在生鏽的艙門上。
無人應,他本來走開了,想一想又倒回來,繼續敲,嘴裡低低地叫一聲:“姜堇?”
仍是無人應。陳列皺一皺眉,猶豫着要不要想辦法把這門給弄開時,艙門吱呀一聲開了。
姜堇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陳列跟進去,船艙裡沒開燈,有種一整天沒透氣的密閉氣味。姜堇縮回那張窄窄的木闆上,那時他們的被子都是棉花被,很重很厚,沉甸甸地壓着姜堇,她的臉幾乎掩在被子裡,隻露出額頭和淩亂的發。
陳列問:“你生病了?”
“沒有。”姜堇說。
陳列走過去,觸了觸姜堇的額,一手黏膩的汗,卻是冷的。
“走。”陳列說話向來簡練:“去醫院。”
姜堇直接說:“我是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