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僧……”慧覺停了許久,像是在想,“噢,禀大人,陳施主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小僧就回了僧舍。”
“一直待在僧舍?”林琮問。
“對……對。”慧覺似乎猶豫了下。
林琮冷笑了一聲:“那些交子是普濟在陳方去過大覺寺後的第二日一早交予你的沒錯,可是我想你可能不知道,他實際上當天晚上就去找過你,還是兩次,你都不在僧舍……”
從小棠的角度看不見慧覺的正臉,所以不知道他此刻是何表情,隻聽他道:“小僧當晚去了藏經閣。”
“何時去的?”
“就是送完陳施主的時候,酉正一刻。”
“何時回的僧舍?”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慧覺低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小僧、小僧後來就沒回去,因那幾日院裡要考課,所以那晚小僧一直待在藏金閣溫習經書。”
“整晚都在那裡?”
“……對……”慧覺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還頻頻偷瞄着林琮。
驚堂木“啪”的一聲敲下來,将慧覺驚出一身冷汗,他越是拼命想方才的回答有沒有前後矛盾越是無濟于事,瞧着堂上氣定神閑、不知深淺的縣令大人,腦中早如一團漿糊。
“大覺寺的規矩素來嚴整,大到桌、台,小到木魚、缽,甚至香、燭都派了專人保管,你們寺裡用的蠟燭最多能燒半個時辰,若你整晚都點着,少說也得要十隻,可是管香和燭的慧明小師傅可沒說你去領用過蠟燭。再者……”林琮突然止言,直到慧覺的眼神對上來才又道,“按寺裡的規矩,僧人每年隻做一次僧袍,時間就在元旦前,像你們幾個正在長個子的,都要放着尺寸做,你身上這件應該是新近才做的,這些日子我們當中不管誰見你你都是穿着這件,先前那件更合身的怎麼不穿?”
慧覺長久地沉默着。林琮伸出手指向右側勾了勾,就見孔澍即刻拎着個包袱走到慧覺跟前,他打開包袱将一件僧袍抖開并轉着向衆人展示——那僧袍自領口以下團團點點暗紅的血迹!
“你以為将這僧袍藏在佛像座下我們就找不到了?”林琮沉聲道,目露譏诮之色。
慧覺依舊沉默,正當小棠覺得他要以此來同衙門對抗的時候,忽見他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哭了好一會才抽抽噎噎地道:“都是爹、爹不好!明明說好了那天要帶我走的,替身早都找好了……那個叫花子長得跟爹那麼像……殺了他,換上爹的衣服,再、再往樹上一吊,哪個能認得出來?可是那天,他卻反悔了,就為了那個王家的女兒,又不是他生的……我氣極了,心想不如先殺了叫花子,讓他沒有反悔的餘地,就偷偷跟着他來到了槐樹林,他給那叫花子帶了吃的,又說了一會話就分頭走了。我跟着叫花子,随地撿了個大石頭,用勁砸、砸,不知道砸了多少下……我爹聽見動靜找了過來,他也吓壞了,就和叫花子換了衣服,還讓我跟他一起将叫花子劃傷。可是,就是這樣了,他還是不肯走,非要等師父給他消息……還說她畢竟是他看着長大的……”
這次說的話不似先前兩次颠三倒四,反而口齒清楚、條理清晰,到最後喃喃道:“可是他為什麼要自殺呢?他答應我的……他給我錢,我不要錢……他答應我的……”
看着他這樣,小棠不自覺就想到了縮在牢籠裡的王新月,心裡感慨萬千,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三歲……
“為什麼?”林琮皺眉,“自然是為了替你扛罪。”
“怎麼可能?”慧覺不可置信地抹着淚說,“他心裡隻有那個丫頭,他一定是怕官府為了他在潮州的事情而問他的罪才自殺的。”
小棠微驚,她辨别不出他是真的這麼想還是因為心裡有氣才這麼說。轉念間,她忽然想問他一個問題,隻是她覺得這個問題問不問對案件的結果都沒什麼影響,且他未必就會說實話。正猶豫的時候,隻聽林琮道:“你師父交待你去兌交子,你拖至昨日才去,是真的忘了還是故意誤導我們?”聞言,她忍不住去看他,這正是她想問的!
“這個……小僧是真的忘了……”慧覺伏地而言,說出來的話模糊不清。
刹那間,小棠捕捉到了林琮眉間的一絲不悅,心知他對此話的判斷和她一樣——假的。
作為一名執法者,小棠知道她應當用局外人的心态看待嫌疑人的犯罪行為,摻雜個人情感的評判是辦案的大忌,公平公正是她必須秉持的原則,不管是對受害人還是嫌疑人,但是作為一個人,她不可避免地會以自己的道德準則對各個嫌疑人的品性、行為結果的淵源作出判斷。就拿王新月和慧覺來說,雖然都殺了人,但在她看來,王新月簡單、敢做擔當,慧覺卻更加殘忍、狡詐,所以在心理上她更偏向同情王新月。她腦子活泛,想起林琮曾說過,王新月因犯“十惡”中的“惡逆”所以不能适用贖刑,現在既然老太太和王新月之間的祖孫關系不成立,那麼是不是可以适用贖刑了呢?為此,林琮的答複是: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以及廢疾,犯流罪以下,收贖。但是謀殺周親尊長着,皆斬。王新月依律當斬,并非流罪以下之刑,所以依舊不能适用贖刑。
最後,他還說:“雖然她二人在血脈上并非祖孫關系,但是王新月并不知情,在殺害李氏的時候心裡認定她是自己的祖母的。”
小棠無可辯駁,隻得道:“我隻是覺得那女孩兒有些可憐。”
他正在寫着報呈提點刑獄司的陳詞,聽她這麼說,擱下筆,雙目注視着她道:“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所造成的後果擔負責任,無論他是有心還是無意。兩相比較,你覺得王新月更讓人同情,是不是?”
她老實地點頭。
“在我看來,他們一樣。”他頓了頓,“你看穿了慧覺生性狡詐奸猾,認定王新月在品性上勝了一籌,何況她是為了她母親才這樣做的,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她到底是為了她母親還是為了自己?還有,她口口聲聲說是為了讓她祖母不再罵她才失手殺了她,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謊言呢?當時的情景除了她自己已無人知曉了,有的時候,謊言,不要說旁人,就連說謊的人都相信自己說的是真的。所以,當真假難辨的時候,還是看後果吧。”
她沒有想到他輕易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且她向來認為自己是理智冷靜的,現在看來,同他比還是差了,不過,往往理智冷靜也代表着冷性無情,或者說,正是因為習慣了事事都要權衡利弊,才會理智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