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仿佛是靜止的,隻有飛在空中的頭顱和蕩在空中的笑聲,以及噴射而出的血液是動态的。
這是溫瑾拐入那條長街所見到的世界。
她的馬速漸漸慢下來,在踩到第一具屍體時,才将視線從血迹橫陳的蕭珏臉上挪開。
繼而,她看到了,滿地屍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她驚遽地望向蕭珏,那張濺灑上血液并帶着笑容的玉面,忽然顯得那麼可怖,比他那青鬼獠牙的面具更為瘆人。
他手中提着的刀滴滴答答落着血。
在他的身前,是一具無頭屍體,兩三步開外,是一顆死不瞑目的腦袋。
而在他的周邊,是一具具并未着甲的普通婦孺,他們身下的血液将黃土夯實的地面浸成了暗紅色。
一片一片的暗紅色連在一起,然後與殘陽血色的光暈攪在一起,将世界烘染地叫人恍惚。
溫瑾從馬上下來,目光一一掠過那些屍身,最後停駐于一個幼童身上。
她的瞳孔驟然緊縮,終于意識到,這一切不是假象,這是真的,眼前橫陳于地的數十具男女老幼的屍身是真的。
她像看怪物一樣看向蕭珏。
而後者并未去承接她過于悲憤震驚的視線,自顧擦去臉上血迹,扔掉帕子,繼而擡手去戴面具。
在面具即将合在臉上那一刻,它突兀地飛了出去,落在地面的血污之中。
扇走它的人還維持着揮手的姿勢,用那樣痛心疾首的眼神看着他。
“芙玉,不可對殿下無禮!”傅雲見狀連忙上來拉扯溫瑾,小聲勸她:“你先下去,我待會給你解釋,殿下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有什麼原因?”溫瑾在問傅雲,但淚眼凝視的,卻是蕭珏。
她一步一步朝蕭珏逼近蕭珏:“有什麼原因能對普通百姓兵戈相向?能對老弱婦孺痛下殺手?!”
她感覺到胸中鈍痛,令人窒息的鈍痛,像被人捏緊了一樣的痛。
而當她意識到自己居然在期待他的解釋時,不由呼吸發顫,肋骨發悶,痛苦更甚。
然而他隻是面無表情地避開了她的視線,沉聲下令搬空曾府之後立即放火。
“你說啊!”
蕭珏終于不再回避她的視線,然而他淡漠的目光僅僅與那灼熱的目光接觸了一瞬,便敗下陣來。
那眼神中有太多的東西——痛心,失望,憤怒,悲傷,甚至是,憐憫。
他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耳垂上,他為她親手戴上的耳珰現在仍好好地垂在那裡,與他耳上的正成一對。
從未想要主動提及的恩怨在他喉間來回滾動,他終于吐出一句“這是我與曾野之間的恩怨......”
“你和曾野之間的恩怨?那為什麼要連累這些無辜的人?!”
“無辜?”蕭珏瞳眸動了動,神色微變,唇角扯出譏诮的弧度:“他們無辜?他們可一點都不無辜。”
“你認為我太殘酷了?手段太極端了?那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曾野做的孽,作為他的長輩尊親,妻妾子孫,他們和他一起享盡榮華,當然也就必須和他一起承受罪果!”
“不,你在偷換概念!”溫瑾眼中含淚,半是痛心半是控訴:“即使他和你有仇怨,他也是受命于人,你不放過他也便罷了,還屠戮滿門,放火燒宅,你和惡匪有什麼區别?!”
蕭珏冷笑,她什麼都不清楚,甚至還以為曾野是受命于趙焱才與他結仇的,真是好笑。
“你不過是拿出當年的國破家亡來為你今日的罪行打掩護,好讓你的良心不那麼受譴責!”
蕭珏猛然擡頭,目光瞬間淩厲,居然用長安之亂做筏子逞口頭之快,她怎麼敢?!
“是,沒錯,我就是故意報複。”他聲音愈冷,順着她的話繼續說道:“我就是要讓他親眼看着自己的親人一個個在他眼前死掉,讓他感受那種絕望和痛苦。”
他唇角緩緩噙出一抹微笑,森然的霧氣似乎從他漆黑的瞳孔中升起,所有的光線都被吞噬其中。
“但他應該感謝我,因為我沒有淩辱他的妻妾女兒,沒有折磨他的長輩尊親,還給他們留了全屍,我甚至給了他們臨終決别的機會,讓他死到臨頭的時候,還能聽見他妻妾子孫的哭啼。”
那雙幾乎沒有反光的黑目嵌在他過分冶豔的臉上,勾映着唇角似有若無的笑意,将他整張臉渲染地病态又獰惡。
溫瑾不由得後退了一步:“你真是瘋了。”
“不,我沒有瘋。”蕭珏向她迫近一步:“我隻是不像你這麼單純而已,是你太天真了,眼裡隻有黑白對錯,心裡秉持着那樣可笑的正義,以為是非與恩怨無關,認為皇權尊嚴不值一提。”
“我告訴你,即使曾野與我無仇,我也有權讓他滅門,因為他有叛國之罪!”
“你,你憑什麼?”溫瑾不堪忍受地看着他。
“哼,憑什麼?憑我是君,他是臣,我就是有權決定他的生死,決定他滿門存亡。”
他每說一個字,溫瑾的臉色便慘白一分,她眼前的蕭珏,原來是這樣一個濫用權力,随意決定他人生死的人。
他離她越發地近,近乎耳語地強迫她接受他的觀念:“不隻是他,你那所謂的親人,建造甬道的士卒,還有上邽所有的守兵,他們的生死都在我一念之間。”
“啪——”
仿佛按下消音鍵一般,就連角落最輕微的悉悉索索之聲也停了下來,不止戍衛于街的士卒,連久經沙場的将領也不禁側目——
那姑娘,扇了殿下一巴掌!
“我真是,”溫瑾後退一步與蕭珏拉開距離,“看錯你了!”
盈在眶中的淚水終于滾落,眼中的痛心疾首已全然化作決絕。
她擡手,将墜在左耳兀自劇烈搖晃的耳珰捏住,在蕭珏視線中,狠狠将它扯下,砸向他。
蕭珏尚未從那一巴掌的所攜的絕然中回神,便見他親手為她戴上的耳珰已撞上他胸前的盔甲,繼而掉落在地上。
他怔愣地緩緩蹲下身,看見耳珰勾連的血肉沒入黃土灰塵之中。
他小心翼翼地去撿它,仿佛稍微用力一點,會弄疼她。
耳針處勾連的血肉明晃晃地提醒着她的傷口,當他驚覺地擡起頭時,她已經縱馬狂奔,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