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盧訪煙寵冠六宮,那份獨屬于她一人的偏愛,并不讓她嘩然。因為她知道聞尋骨子裡的冷漠與絕情,讓他根本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對自己心軟,也不過是因為自己像他。
憐惜自己,便是成全曾經的他。
然而流螢的出現,卻像是久不見的太陽突然照到了聞尋的對立面,熾熱又刺眼,正将籠罩在他身上的那些陰暗折角一點點包圍、強占。很快便能将他全部吞噬。
雖然聞尋自己還沒意識到,但盧訪煙卻看得清楚,到那時,聞尋将不再需要她。
失去了陪伴的價值,也就沒了存在的意義。這燦爛的皇宮,便隻會是囚禁她的牢籠。
所以才心痛。
為自己毫無意義、卻又掙脫不開的後半生心痛。
其實盧訪煙所渴望的,從始至終都是能夠脫離他人掌控,得到真正隻屬于她的、無拘無束的自由。并非換一個金碧輝煌的籠子,繼續當金絲雀。
當初跟聞尋回宮,也不過因為那是她當下唯一能選擇的離開盧府的退路。加之聞尋确實對她有恩,盧訪煙想,若非要用一輩子去還他的救命之恩,也認了。至少聞尋不會再拿她去讨好誰。
可如今,若她連最後一絲用陪伴當作報恩的惦念都剩不下,真不知道還有什麼能支撐她在這碧瓦高牆裡,行屍走肉一般過完餘生……
盧訪煙歎息轉念,捧起畫紙,欣賞得很是仔細。尤其是當望着流螢的眼睛,也會不由自主地想知道她究竟在看什麼。
“賀才人沒梳發髻,這是在她宮裡盼着等您去嗎?”盧訪煙指着畫上的流螢,大方問道。
“不,是紫宸殿……”聞尋略有停頓,仿佛腦海中的記憶突然長了腳,正一點點向那天靠攏。
“她在看十六的月。對我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從未去過的地方,從未被人記在心上的話。無論哪個,都足夠叫後宮的女人們嫉妒成魔。
盧訪煙聽後也若有所思地扯了扯唇角,頗像是帶了幾分自嘲意味。
然而事實上,她不僅不妒忌流螢,反而暗自期許,希望流螢真的能帶聞尋走出黑暗頹然。她定當稽首以謝。
和宮中其他按部就班長大、然後參與選秀的女人一樣,盧訪煙生來也是為了所謂的家族榮耀。
但不一樣的是,她們被家人約束的同時、也受家人保護,一輩子隻會見到皇帝一個男子。可她獻過舞的宴席、侍過酒的男人卻如車水馬龍,永不停歇。
一張張醜陋的嘴臉、一句句惡心的話語,每次回想都讓她百般後悔來到人世。
是以在盧訪煙眼中,男人,便是這世上最該消失的東西!
她絕不可能愛上任何一個男人。
即便是世間唯一善待過她的聞尋,也隻能是結草銜環,湧泉相報。
盧訪煙喚進來淺雲,把畫紙仔細卷好裝進了卷軸,對聞尋說,“能解您今日愁的人,不是嫔妾。或許以後……”
或許以後也都不會是了。
剩下的幾個字她沒有說,隻淡然一笑,而後佯裝催促一般往外送聞尋。
望着聞尋仍有些不明所以離開的背影,蓦地想起他裡頭單薄的衣裳,抿了抿唇終還是揚聲叮囑道,“皇上,深冬了,多穿些。”
門外的風很涼,盧訪煙隻是站在門口目送了聞尋片刻,臉頰便被吹得如寒玉發白、沒有血色。整個人散發着死寂冰山一樣的消沉氣息,就快和凜冽霜雪融為一體。
她望着遠處褐色的身影徹底消失于皚皚白雪中,臉上僵硬維持的情緒也終于卸下蕩然無存。
盧訪煙安慰自己,這樣也不錯,最後一個挂念如今也有了别的托付,她再也不用在意這世間的一絲一毫了。
挑下簾子,決絕轉身,往她那冷寂又寥落的寶華樓走去……
然而聞尋卻遠沒有盧訪煙想得這樣清楚。
他裹着卷軸,仿佛揣了一個燙手火爐,邊邊角角逛蕩在胸膛間,弄得他心裡毛毛的,像是仍在為不經意畫起流螢的輪廓而感到心虛、感到莫名其妙。
平心而論,流螢确實給了自己不少驚喜。她聰明、大膽,美麗且鋒利,最适合做與江绮玉争權奪寵的那把刀。
可是,江绮玉如今明明已經翻不出花樣,自己為何還願意、甚至還想繼續與流螢為伍呢?
自己究竟對流螢抱有什麼期待?
是要借她之手,再除掉太後嗎?
那為什麼不選費盡心力查到并告知自己當年真相的宋靈書呢?她可是一旦決定了投靠過來就絕不可能再背叛的,還帶着在朝中舉足輕重的中書令,不比流螢可靠得多?
而且,為什麼一想到流螢,心就會莫名地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