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雲霜咬緊了銀牙,生平第一次沒維持住臉面,轉身朝外走去。
若不是出了當年的事,葶月她哪輪得到陸老夫人在背後說三道四,若不是她實在走投無路,又怎會給那厮做妾!
燈火葳蕤,徐雲霜想得出神,忽而聽見庑廊下的腳步聲,頓時起身相迎,這一看,美眸緊了緊,失聲道:“葶兒,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可是受委屈了?”
沈葶月堅強慣了,驟然被人關切,心中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暖暖的,讓人想流淚。
她有些不自然的垂下眸,輕聲道,“沒事,姨母,今天和府裡的哥哥姐姐散步,有些累了。”
陸愠身份尊貴,她惹不起,也不能往出說。
徐雲霜仔細端詳着沈葶月,七年未見,她眼裡滿是心疼。
少傾,她似是想到了什麼,複又将沈葶月的雙手握住,這一看,那美豔的面靥也是漸漸失去了笑意。
屋裡點了十幾根蠟燭,亮如白晝,徐雲霜清晰的看見那纖細的指骨,雖白皙,可每一隻指腹上都覆上一層淡淡的薄繭,每一隻骨節上都有淡淡的凍瘡疤痕。
女兒家的手好比第二張臉,再金貴不過了。
這顯然就是積年累月做活的痕迹。
空氣頓時有些凝滞,沈葶月有些想把手縮回去,姨母這樣仔細的照看她,她有些不适應。
光腳淋雨長大的孩子突然有把傘罩在上邊,除了感激,她的第一反應便是想推開。
被孤苦的生活包圍慣了,沈葶月不知道怎樣去面對這樣關懷的善意。
論起對徐雲霜的感情,她心中十分複雜。
沈葶月從小被徐雲娥打罵,性子養得自抑自憐,内心最陰暗處是有些怨徐雲霜的。
徐雲霜若真是她的生母,為何不早早将她從那生不如死的日子裡撈出來,可轉念一想,她畢竟還沒查清楚自己的身世,如果徐雲霜隻是她的姨母,那人家沒這個義務。
如今徐雲霜能讓她入國公府,還許了對她而言這輩子都不可及的婚事,她對徐雲霜,到底是感激的。
沈葶月眼色緩和了許多,壓下了那些複雜的心思,漸漸不再生出波瀾。
“她經常讓你幹活?”徐雲霜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終究是忍不住問出口。
她輕聲道,“家裡人少,弟弟還要念書,我便多幫母親做一點。”
“這哪裡是一點!”
徐雲霜徹底忍不住将沈葶月抱在懷中,低低嗚咽着,“我給她寄錢可不止是為了讓她兒子念書的!那可還有你呢!是我不好,是我不該将你放在她身邊,一放就是那麼多年。”
徐雲霜生得秀美,又在國公府養尊處優多年,這麼積年累月下來,身上自有一股柔婉和善的氣質,如今落淚,更有種說不出的親近動容。
沈葶月有些麻木,可此刻她能辨别姨母的感情是真的,借着徐雲霜真情流露,她遲疑的問出了心底疑惑:“姨母,徐雲娥真的是我生母麼?”
徐雲霜錯愕了下,随後不自然道:“自然是的。”
沈葶月不甘心追問道:“那為何你對我這般好,好的不像是一個姨母該有的态度?”
徐雲霜解釋道:“當年我和你母親老家鬧荒,我們一路從衢州去往揚州避難,路上和你母親走散了,我帶着你一個剛下生沒多少的小女娃相依為命數月,你是我親姐姐的骨血,我又無一子半女,自然當你如同親生般疼愛。”
這句話三分真七分假,當年她和葶兒相依為命逃亡是真的,隻是不是在衢州,而是長安。
打消了沈葶月的疑慮後,徐雲霜命人傳飯。
用過晚飯後,徐雲霜派人送沈葶月回房間休息,自己則倚在榻上,恬淡的柳眉微微蹙着,對着燈台沉思,眸色晦暗。
錦穗讓人收拾完桌椅,端着一盆水進來給徐雲霜淨手時看見主子悶悶不樂。
她将水盆放在一旁,走過去輕輕蹲下替徐雲霜捶着小腿,貼心安慰道:
“姨娘不必自責,當年您逼不得已投到陸家門下,這麼多年您處處忍讓主母,甚至不惜以生育能力換來老夫人的庇護,在這吃人的府中站穩腳跟,您也是自顧不暇,沒辦法接葶姑娘進府呀!”
心腹如同解語花一般打開話匣子,徐雲霜忍不住歎了口氣,“可葶兒被我姐姐養成什麼樣子了,你看她瘦的,還有那手上的繭子,比你還重!好歹這些年我每旬都會寄錢回去,沒想到她連親姐妹的情分都不顧!葶兒千金貴胄,怎麼能吃這種苦!”
錦穗道,“再難,如今也過來了。姨娘給姑娘尋上大公子這樁好婚事,讓她能自由自在舒心過日子,這才是目前緊要的。如今姑娘馬上就要嫁入國公府了,大公子雖是庶出,可為人穩重上進,又讀書知禮,是個君子,定能和表姑娘相敬如賓。”
這一句說到了徐雲霜的心坎上。
她美眸看向窗外,左右,她這輩子已經是毀了。
她活到現在,就是為了當年的托付。不然十六年前,她便也随同着一起死了罷,還要這條爛命做什麼!
如今世道風雨飄搖,太後背靠齊家還有朝廷舊臣,與聖人可謂分庭抗禮。一旁朱家又苟延殘喘,不知道背地裡憋着什麼壞水,她能于當年最壞的情形下保下了葶兒,還順手搭上陸家這屹立不倒的簪纓世家,已是難得,不該再多有奢求。
“熄燈吧。”徐雲霜不再有别想,接下來就是要好好操辦葶兒的婚事了。
房中的燈很快滅了,不再傳來聲響。
楹窗下的沈葶月黛眉微挑,美眸染上一層複雜的迷霧,千金貴胄麼?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