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晟甩開皮鞋往樓上走,手工定制的西裝随手抛在樓梯扶手。
浴室霧氣蒸騰間,他望着鏡中染黑的發梢出神——半年前還漂着銀灰,如今倒真像葉觀瀾說的人模人樣了。
再次下來時,菲傭已經把夜宵準備好了,滿桌香氣撞得他眼眶發熱。
蜜汁叉燒泛着琥珀光澤,清蒸東星斑卧在蔥絲上,連他小時候最愛的蝦籽燒賣都冒着熱氣。
郭明德正往湯碗裡撒香菜,袖口卷到手肘露出舊疤——那是十四歲替他擋酒瓶留下的。
“喂兄弟,北京冇啖好食啊?”郭明德把堆成小山的碗推過來。
楊晟抄起筷子含糊應着:“鬼佬餐日日牛排鵝肝,仲不如街邊車仔面。”
郭明德笑了笑,給他夾菜盛湯,讓他吃個夠。
四菜一湯,楊晟一個人全部幹完了。他是真餓了,也是真想家裡這口了。
其實北京飯店的豌豆黃很合他胃口,葉觀瀾帶他去的那家私房菜館,黃焖魚翅鮮得能吞掉舌頭。
但這些他都不想說,就像不想承認葉觀瀾辦公室的普洱比郭家老爺子藏的陳年熟普更醇厚。
在北京雖不缺吃喝,但多數時間都在跟着别人的腳步走。偶爾自己去吃,卻發現沒有家裡的味道,久而久之,他便不吃了,逼着自己慢慢接受。
露台的鐵藝欄杆沁着夜露,冰涼刺骨。楊晟接過香煙時,指尖不經意擦過郭明德微顫的手——像觸碰一片風中的落葉。
“沒吃藥?”
郭明德低頭看了看自己不受控制顫抖的手指,嘴角扯出個苦笑:“吃多了會上瘾。”
維多利亞港的遊輪拉響汽笛,聲浪撕碎平靜的海面。
楊晟望着遠處霓虹倒映的碎光,突然覺得喉嚨發緊——眼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連端杯水都要用雙手捧穩,而自己卻能在酒池肉林裡千杯不醉。
郭明德患有特發性震顫症,家族遺傳下來的自小就帶着,和他相比,自己就是百毒不侵。
“你真不回家?”郭明德吐出煙圈,看它被海風揉成細絲。
“老宅的佛堂還供奉着媽咪的牌位。”楊晟彈掉煙灰,看着煙灰飄向半山的别墅區,“忌日那天,二姐讓人送來了一炷清香,真是難為她記得。”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盯着太平山的方向,那裡有一座全香港最值錢的白色豪宅,花園裡的山茶花應該已經開了。
郭明德握拳錘了他一下,月光下襯衣泛起珍珠光澤,語氣卻像當年舉着棒球棍的街頭少年。
“誰敢動你,我就算拆了他的祠堂,也要跟他拼命。”
楊晟笑出聲,笑着笑着嗆出眼淚。
恍惚間又回到初到北京的那個雪夜,他裹着單薄西裝在長安街攔車,手機裡99+的未接來電全是郭明德的。
那時他固執地不肯回頭,如今才懂有些人注定會在原地等你——哪怕你滿身風雪。
郭明德忽然說:“你變咗。”沒等回應便自顧自笑起來,“以前食雲吞面要挑走所有蔥,宜家居然自己落芫荽。”海風将他指間的煙灰吹散,像場微型雪崩。
他倆是穿着同條開裆褲長大的。家族裡最沒用的兩個幼子——郭明德上頭有叱咤商界的兄長,楊晟前頭有完美無缺的兄姐。
少年時并肩坐在淺水灣的礁石上,對着遊艇比中指的日子還曆曆在目。
可此刻的楊晟讓郭明德陌生。 往日裡的嬌縱與跋扈已不複見,在香港時的挑釁與輕蔑也消失無蹤。
月光描摹着他的側臉,那些曾經張揚的棱角似乎被什麼磨平了。不是歲月,是比歲月更鋒利的東西——郭明德想,或許叫成長,也或許叫港圈常聊的那位“葉”家人。
嘴上說着不喜歡内地的一切,實際上,他的行為舉止,已經逐漸褪去了香港這邊的習慣,别人或許發現不了,但他能。
楊晟怔怔地望着海面碎金。
是啊,他學會用“您”字開頭說話,知道二鍋頭要配拍黃瓜,甚至能分辨得出葉觀瀾不同心情時燒的沉香有什麼區别。
但這些改變像維多利亞港的潮水,漲落間悄無聲息。
“阿德。”他突然用小時候的綽号叫他,“你還記得初三那年嗎,我們偷了你爸爸那瓶1982年的拉菲去賣?”
“怎麼會不記得?結果典當行說那瓶酒是假的。”郭明德笑得流出了眼淚,“返屋企跪到膝蓋腫成豬蹄。”
兩人笑作一團,仿佛又變回翻牆逃課的纨绔仔,笑聲驚動庭院睡蓮,錦鯉甩尾攪碎一池星月。
“内地好玩嗎?”郭明德又問道。
楊晟看了他一眼,笑着說:“好玩,你想來啊?”
郭明德搖搖頭:“不想,我還是喜歡家裡的生活。”
“喂!”郭明德突然用肘擊他肋骨,還是少年時打架的暗号,“仲記唔記得中四那年,我哋在蘭桂坊...”
楊晟笑着接住他的拳頭,卻在觸碰瞬間怔住——郭明德腕間百達翡麗的冷光刺進眼底。這是郭家大哥去年送的生日禮,而他腕上空空如也,隻有一道未愈的擦傷。
潮聲忽然變得很遠。楊晟摸出煙盒,發現是北京常抽的□□。打火機“咔嗒”一聲,火苗照亮他新長出的繭——葉觀瀾教的,真正的生意人要在無名指留繭,那是簽合同時的勳章。
“走啦。”他吐出口煙圈,看它被海風揉碎,“帶你去食正宗的炸醬面。”
郭明德大笑:“你知唔知自己講咩?”
楊晟也笑,眼眶裡卻有什麼潮濕的東西模糊不清。
是啊,他變得太多,多到已經分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但此刻維港的夜風依舊,身旁兄弟仍在,有些東西終究沒變——比如他們永遠會在對方最狼狽時,第一個遞上紙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