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伏兔仰頭,喉結微微滾動,清酒晃動,仿佛咽下了一口月光。
“團長,我臉上是有花嗎?”他到底沒有在這令人頭皮發麻的注視下堅持太久。
神威眯着眼笑,倏地把上半身支在小幾上,靠了過去,酒精的甜香撲在了阿伏兔的鼻尖,“在看一個騙子。”
“不是阿伏兔你自己說,真情證是騙小孩的玩意嗎?”
“那你在怕什麼?”
神威笑得有點意味深長。
阿伏兔不想和小屁孩起無謂的争執,神威很雞賊,一杯一杯酒全灌進了他的肚子,此刻醉意浮上來,喉頭都有點回甘。
“哪有怕什麼,小兔崽子,你要說頭發,指甲和血手印,那當然是騙人的。”
尤其這三樣加在一起,聽起來簡直像煌安星上那種古老的詛咒儀式。
聽說是叫巫蠱之術,這和美好的愛情可沒有半點關系。
“這樣啊。”
神威稍稍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把目光放在了阿伏兔垂在桌邊的低垂的指尖,順着指尖又移到了中指上那枚銀色的圓環。
他摸了上去,并沒有感受到金屬的冷意,因為阿伏兔的整個掌心都是溫熱而又潮濕的。
阿伏兔已經習慣了神威這突如起來的碰觸,隻當他又有什麼奇思妙想,由着神威擺弄自己的手指。
…………
望出去的世界仿佛都鍍了一層朦胧的紗。
不知不覺,圓月移到了正上空。
“哒——”“哒——”“哒——”
突然,一陣忽輕忽重的腳步聲,從深巷的盡頭傳出來。不同于前庭熱鬧的聲色犬馬之聲,後院很是僻靜,因此這突如其來的響動顯得格外清晰。
誰?
阿伏兔眯了眯眼。
日輪或者月詠終究還是沒舍得看着鈴蘭在冷風中結束生命嗎?
臨近巷口,那急促的聲響卻停了下來,隻餘細微的粗喘。
猶豫片刻,腳步聲變得又沉又重,拉扯着來人的佝偻的軀體一步一步向前。
終于,月光艱難地把他從深巷中拉了出來。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
老人仍是穿着青色的外衣,兩隻空蕩蕩的袖子随着激烈的奔跑的在風中晃蕩,像極了戲台上翩飛的水袖,他顫顫巍巍失了重心,搖搖晃晃,最後跪倒在地。
六轉舞藏!
他是怎麼從層層設限的江戶城出來的?
汗水順着舞藏的額際滑落,他失了雙手,隻能任由它們劃過臉頰,劃過眼睛,也許是為了緩解汗水帶來的細密刺痛吧,好像有數不清的眼淚從已經幹癟的眼眶中溢了出來。
模糊的眼前,隻剩下月光下那道一如往昔的倩影。
良久的沉默。
“終于……”這聲音輕柔緩和,帶着一絲釋然與期待。
朦胧的月光下,一隻幹枯細瘦的手虛握起來,鈴蘭再度作出了那已經重複過千百遍的拉鈎的手指,小指上圈圈繞繞纏着的黑色發絲,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如銀絲一般。
她自己已然滿頭銀絲了,但誓言是永不褪色的。
半身虛妄已過,鈴蘭的聲音再也不複年輕時的嬌柔婉轉。
“終于見到你了呢。”
“最後的滿月,終于将你一并帶來了。”
“但是……對不起……在等你的這段時間裡,櫻花和我都枯萎了。”
紅顔易老,等着等着,一生就這麼過去了。她閉上眼,把自己蒼老的臉從對方的瞳孔裡抹去。
“瞎說什麼呢。”舞藏匆匆往前膝行幾步,用力眨了下混沌的眼睛,讓眼前的一切重回清晰,淚水滴落在鈴蘭華麗的衣飾上,洇開了一朵朵深色的花。
還是初見時那樣的妝容,那樣的服飾,倚靠在櫻花樹下,靜靜地端坐着。
“才沒有枯萎呢,還和從前那樣不曾改變,是一朵美麗的夜櫻啊。”
鈴蘭感覺累極了,聽了這話,她用盡力氣睜開了雙眼。
不知是月色還是霧色在此刻漫進了她的眼睛,細碎的銀星倒映在瞳孔,睫毛一顫便漾起粼粼的波紋。
一如以往,傾國傾城。
她顫着聲:“舞藏大人……我這是在做夢嗎?”
就像那無數個日日夜夜一樣,又是會随月亮而去的黃粱一夢?
“不……”男人的聲音哽咽,“今宵之月,絕不西沉……”
舞藏虔誠叩首,吻上了鈴蘭立誓的小指,“隻此美夢,不再蘇醒。”
權當是失約的懲罰吧,他斷了雙臂,于是他們交頸而相擁。“從今往後,生生世世。”
鈴蘭笑着,氣息漸漸微弱起來。一點一點,真情證最終無力地滑落下來。
好像有一雙強有力的臂膀抱起了她,他接住了她垂落的手掌,從掌心到指縫,一點一點肌膚相貼十指相扣。
“長相厮守,為你立誓。”
“為你立誓……”
…………
“嗯?”是錯覺嗎?阿伏兔有點恍惚,他好像一瞬間看到了漫天紛飛的落櫻。
巨大的櫻花樹,比樓宇還高闊,團團簇簇的粉白相間,在夜風驟起時,把花瓣席卷至天地間,比雪還輕盈,飄落的花瓣,幻化成了時間的碎片。
傾國傾城的花魁帶笑走來,斜倚在樹下,落櫻吻過她的臉。
吻過盈盈的淚光。
于月色與雪色之間,堪稱第三種絕色。
阿伏兔揉了揉眼睛,眼前的花魁和她忠誠的武士幻影消失不見,空寂的月色下唯餘男人低低的嗚咽之聲。
“誓約這種東西啊……”
看來真是不能亂立。
這種過于濃烈的感情爆發,讓夜兔有點無所适從,阿伏兔不自覺蜷縮了一下手指。
神威正低頭沉默地看着下方的重逢,隻覺掌心一熱,他怔愣了一下。
兩人的手仍是交疊攏在一起。
“這樣的結局如何?”阿伏兔本來側着身子,隻留微垂的眼尾對着人,眼看這個小兔崽子難得地有些愣神,在醉意的熏陶下忍不住開口問道。
他嘴角噙着笑意,眉眼也微揚起來。
這樣的通關方式應該不算好但也不算差吧。
于是神威忽得撞進了一雙琥珀色的濕潤眼睛。
有月色,似風聲,
酒後微醺讓阿伏兔的眼神褪去了夜兔的冷血,變得格外柔軟。
那是兩汪澄澈的湖水,落櫻不是幻覺,風起之時,仿佛整個春天的落花都卷進了漩渦裡。
神威沒有回答。
他心裡一動,耳邊疑似傳來了泛濫而洶湧的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