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知曉謝玉容嫁過去後的種種遭遇,說不定素婉也要感歎一句,這小姑娘屬實有些太過天真和沖動了。
可是,謝玉容跳水自盡前,是知曉曾經在她身上發生過一回的事的。
與其說她沖動,毋甯說,她絕望。
前世她嫁過去幾天,丈夫便咽了氣。于是她果然依照大家的期望,孝敬翁姑,精心操持着家業,還收了族中的一個男孩做嗣子,悉心教養。
長陵侯府并不如看起來那麼風光,他們一家子,沒幾個會打理家業的,名下的莊子鋪子,倒都成了管事們中飽私囊的血袋。
若不是謝玉容傾盡全力打整,說不得長陵侯府要成為有名的破落人家了。
可是,謝玉容熬得年過廿五便早生華發時,如何能想到她的“丈夫”竟沒有死呢?
他在精心設計的假死騙局裡金蟬脫殼,更名換姓離開京城,追随遠在邊藩的代王造反。
一邊立下赫赫戰功,一邊斬獲了代王愛女的芳心。
造反成功的那一日,他回了京城,才想起那長陵侯府裡,還有他爹媽呢。
于是要認祖歸宗呀,這樣,他心愛的公主也不至于被姊妹們笑話“嫁了個破落戶”!
可是,他要做回長陵侯府小侯爺,那麼先前為了避人耳目而娶的妻,認的子,便實在很是多餘了。
既然他們還活着,那麼,從道義上說,他就應該做回謝氏的丈夫和那孩子的父親。
然而公主怎麼能嫁給一個有妻有子的男人?
得想個法子解決此事!
有子,這好辦,子是可以退回給他親爹親媽的。
有妻呢,要稍微麻煩點,因為休妻尚主也不是很好聽——但如果妻突然自己死掉了,情形自然又要不一樣了。
那會兒謝玉容還不知道,代王旗下大名鼎鼎的年輕将軍,竟是自己早死的夫婿。
她隻是想着,仗打完了,城外莊子裡就能安心種地了,又有人要來京城考科舉,彼時她想給認在他們名下的兒子,換一位師傅——孩子的歲數大了,應該讀些更精深的經典啦。
哪知道自己已經被判了該死的結局?
那天,她的嗣子從“祖母”那裡讨來一碗甜酪,喜洋洋拿回去獻與她:“阿娘,祖母說外頭的仗打完了,能買到酪了,說今天,明天,以後您什麼時候想吃酪,便都能吃得了!”
她含笑摸摸孩子的小鬏:“好,阿娘曉得岑兒孝敬阿娘——這酪也太多了,阿娘一個人吃不了,咱們一同用,好不好?”
岑兒才十歲,最是嘴饞的時候,又知養母一向慈愛,怎會推脫?因此母子二人便那麼分食了一碗酪。
食畢,她的岑兒便說腹痛。她當是小孩子受不住那酪的寒涼,正喚婢女去為他熬一碗姜湯正氣驅寒,卻不想,孩子痛呼了幾聲,便死在了她懷中。
而大抵是半碗酪中的毒藥份量不夠了,她沒有很快咽氣。
此後五天,她腸穿肚爛,那痛苦使她想在床上打滾,卻又沒有力氣,隻能如死魚般躺在那裡,任劇烈的痛苦,一點點将她蝕作一個空的軀殼。
她卻憑一股心氣,死死撐着,她要見一見娘家的人。
她不能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死掉!
可謝夫人沒有來,家裡也沒有派人來。
隻有已經嫁給了禦醫的謝玉行,不知得了什麼消息,匆匆趕來了,卻被長陵侯夫人拖住,不得入内見她。
直到她終于撐不住,咽了氣。
謝玉行是和夫婿學過些醫術的,見了妹妹的遺體,心下自然明白死因。
她渾身哆嗦,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卻是什麼也不敢說。
謝家先頭便得罪不起侯府呀,如今小侯爺又要尚公主了,在這樣潑天的權勢前頭,一條人命算什麼呢。
現下不算什麼,今後也不算什麼。
或許謝玉行是憐憫這個妹妹的,她回去大病一場,稍稍好些,便為謝玉容在廟裡供了海燈,逢着她的忌日,自己親去添香油。
可僅僅如此,也遭了不幸。
幾年後,她的丈夫被和公主府交好的同僚陷害,落下了罪名。
他被逐出宮廷,一家人也跟着,要被流放到淨州去。
在路上,他們的一雙小女兒都染了怪病。
她夫婿醫術高深,卻尋不到草藥,銀針又被小偷竊走,隻能折了艾草為孩子們熏炙——長女命好,燒成了傻子也罷,總是保住了性命,次女卻是生生病死在她懷裡。
世上并沒有“報應”這回事——蘇玿與公主兒女雙全,白頭偕老。
謝玉容、蘇岑和謝玉行的女兒,卻像是從不曾出現在這世間,無人敢為他們讨一個公道。
他們的死,輕得像蛛絲,像鵲羽。
謝玉容的魂兒,大約是知曉了此後種種,因而失了生趣,甯可自戕,也不願嫁進侯府了。
可是素婉憶及那句“女德考核不及格,就得一直做女人”的話,卻偏從心底騰起一股火來。
要說女德,謝玉容的女德,總是合格了罷?
她又是個什麼下場呢?
如果守女德的好女人不得好死,那就讓她來!
讓她來給長陵侯府和那些借着三從四德吃盡女子血肉的人看看,一個不聽他們話的女人,會有多可怕。
而她的耳畔,那個婦人終究是醒過神來了,不滿道:“滿口胡吣什麼,我自然也不會害阿容!她性子和軟,嫁個家裡人口少的,總比嫁個妯娌姊妹多的要輕松些!再有她也是個端莊持正的性子,真要是小侯爺不好了,她也守得住,不覺苦。不似你這麼個性子,你若真進了侯府,萬一吃不住苦,惹出禍來,咱們全家都脫不了幹系的!”
謝玉行哼了一聲:“阿娘就是小看我。”
倒也沒再說什麼——連素婉都以為,她是被謝夫人勸住了。
可誰想,當夜,謝玉行便自己來尋謝玉容了。
“阿容,我知曉你不肯嫁入侯府裡去,可我卻覺得入侯府也不錯——不如,我們兩個換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