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弟所言有理,不若如此罷,待小侯爺再安寝,我這裡安排一伍軍士,你那裡也留一伍人,輪換着,一伍守着,一伍在左近尋訪賊人……”
聽着他們二人連規矩都要定起來了,長陵侯心裡一沉。
他那還沒搖起來的頭就往下一點,聲音虛弱:“還是,還是瞧瞧罷。”
他已經不可能将兒子送去代王那邊了,可若是這麼埋下去,周遭被巡捕營——或者還有禦林軍——的軍士盯着,他兒子便是醒了,也隻能困死在墓中!
長陵侯不敢想像那一幕啊。
此刻他反倒期盼,在那内棺打開的時候,他的玿兒能睜眼。
雖然這一幕的确不好和人解釋,至少他的兒子還活着!
哪怕此後京中人人道他長陵侯府晦氣,那也總勝過讓玿兒生生悶死在棺裡啊。
他已然隻有這點盼望!總不能,總不能連這樣的盼望都不能成真罷。
眼瞧着士兵們拔出棺木上的封釘,長陵侯真心實意念起了神明名号。
但,他這一片慈父心腸,卻不曾取得神明的憐憫。
打開的棺中,蘇玿的屍體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
而他的姿勢,與下葬時全然不同。
再不是安然的仰卧:他的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咽喉,十根手指指尖血肉磨蝕,甚至露出骨頭來。
嘴也大張着,面色青紫,竟然仿佛是活活憋死的一般。
這模樣将開棺的士兵都吓了一跳!
更有人退一步,一回頭,瞧見棺蓋内側,便實在沒忍住,發出一聲尖叫。
對着人胸肩的那一片上木料上,盡是已然幹了的血肉,嵌在一條條指甲的抓痕裡。
長陵侯府的小侯爺,究竟是屍變後沒有逃出這厚重的棺椁,還是被活活封棺下葬後又醒來了?
禦林軍校尉嘴唇哆嗦着,禦林軍是京城最體面的軍隊啦,他哪有面對奇怪屍體和案發現場的經驗啊。
現在,他有點想吐。
至于京城最不體面的巡捕營,倒是見多了案發現場,校尉總不至于要嘔吐。
可也心情不佳——找個棺材而已,誰能想到找出一個謀殺現場呢!
他不敢随便下令,隻能猶疑着望向長陵侯。
長陵侯正試探着伸出手,去試兒子的鼻息:仿佛一個已經紫掉的屍體還能活轉來似的!
可手指還未送到蘇玿鼻下,他便忽然倒下了。
長陵侯一生養尊處優,如今也人過中年,端得體态頗豐。
這一倒,便像垮了一座小山。
他帶來的随從們本來是要哭的,可是主人倒下了,他們就顧不上哭,先得想法子把他救醒。
至于兩位受了官命來查案子的倒黴鬼,雖然能置身于紛亂之外,可此刻也都很憂郁了。
蘇家的小侯爺,對外号稱挨了某位鐵拳宗室的一通暴打,身負重傷,所以不治而亡了。
但瞧瞧這棺材裡的情形——這像是重傷死掉的嗎?這明明是被塞進棺材裡生生悶死的。
這就很不正常,強烈地透露着有人使壞的訊息。
可是,敢對長陵侯府使壞的人家,會是什麼人啊?
這是讓人斷子絕孫的壞呀,他們既不怕長陵侯府發瘋,也不怕長陵侯府報複——有這種勇氣和手段的人,必然也擁有不遜于長陵侯府的權位和能耐!
到底神仙打架的時候,小鬼也并不想遭殃,于是二人對了個眼神,禦林軍來的那位便一拱手,轉身去了。
這消息須瞞不得陛下!
留下巡捕營的人,在這裡圍觀長陵侯府的下人哭天喊地——好容易将長陵侯喚醒,他隻叫一聲“兒啊”,口中噴出一口血,便又昏厥過去。
那情形當然是很慘的。
但當這夥下人,将氣急攻心昏迷不醒的長陵侯,并蘇玿的棺木一并擡回長陵侯府時,狀況又要更慘幾分了。
長陵侯夫人瘋了一般,撲在棺邊,要下人再把那厚重的木蓋推開,讓她再看一眼愛子。
婆子們拼死去攔,吃她又踢又咬,堂上哭聲一片,夾雜着歇斯底裡的尖叫,直叫外頭院子裡伺候的婢女們都捂着心口,誰也不敢往上多走一步。
轉眼又有去少夫人那裡報信的人回來了,她們便問:“少夫人怎樣呢?她若是也不能持事,咱們可怎麼辦呢?”
去報信的人歎氣:“少夫人倒是沒昏,也沒哭。”
“那不是好事嗎?好歹留一條主心骨啊!”
“可她不知從哪兒拿了一把刀出來,說這消息必是假的,誰再在她跟前造謠,她就把誰捅死。”
主人殺奴婢也是要坐罪的,正常的主人,也幹不出親自去把胡言亂語的下人捅死的事。
可見,少夫人也瘋啦!
婢女們彼此看着,都不知該怎麼辦是好。
便在此刻,那位傳言中先病後瘋的少夫人出現了。
她形銷骨立,又着一身白衣,站在庭中,仿佛一株剛剛開了花的梅樹。
“都愣着做什麼?手上的差事都辦完了?守在此處,是想等什麼消息?”她問。
聲音不大,卻似是投向樹枝的石塊,将雀鳥一般聚集着的婢子們驚散了——她們紛紛跑開了,臨出門的時候,有人回頭看了一眼。
少夫人手中,沒有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