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是寺廟,可素婉感知不到任何靈氣:大抵這個世界也是沒有神明的,縱然有,他們也許久不曾向人間開眼了。
而人們仍然向高天之上那些根本沒有興趣主宰他們命途的所在,奉獻着自己的财富,并一遍遍念叨着那些希望,指望神明為他們實現,為之他們許諾要頌揚神的名号。
可神明是不在乎的。
素婉飲過一碗蜜糖水,仍顯得恹恹的,說要歇息一會兒,那尼師便知情識意地退出去,讓她在禅房裡自個兒歇歇。
她便拿過惠娘抄的血經來翻。
惠娘的字寫得很工整,細細密密的,然而細看便覺不對。
許多字的筆畫,交斷接合之處很不正常,起落轉承之間也全無筆鋒。
仔細分辨,那便不是人寫出來的字兒了,是不識字的人,對着經文的範本,憑着自己的猜測,慢慢仿照着“架”起來的。
那不容易,很費功夫。
尤其是以自個兒的血滴入墨中來抄——血是會凝固的,若是抄得慢,便需要刺出更多的血來。
惠娘抄了這麼多經文,也不知用了多少血,也不知費了多少心。
這麼一片心意,居然是用來祈求那個雜碎能獲得一個兒子。
而這個兒子和她蘇惠沒有半點關系。
素婉歎了一口氣,她覺得蘇惠就像還沒有認清長陵侯嘴臉時的夫人。自然,地位更低微些,見識更短淺些,受到的善待也更少些。
可她們還是相似的。
為了丈夫——一個其實并不值得的男人,為了賢名——一種其實對她們個人并沒有什麼好處的東西,她們可以忘記自己的利益,忘記或許有過的善良,甚至忘記被按照她們夫君意思戕害的那些女人,其實也是另一個她們自己。
他的喜好就是她的喜好,他的謀劃就是她的謀劃。
她們竭盡全力為夫婿的願望尋摸祭品——但沒想過,她們自己也是他走投無路時的祭品之一。
很讨厭,很可恨,但并不是最讨厭和最可恨的,甚至,還有點兒倒黴。
惠娘身邊的婢女阿英,極憂心地看着她的主子:“大娘子若是不舒适,便莫要再要強了,咱們早點兒回家,喚個郎中來給您診脈罷!”
若是惠娘自己在這裡,也許她無論如何也要将這辛苦抄得的經燒完,來祈求菩薩護佑家中那些女人的肚皮。
但她不願意。
不生最好。
生了幹什麼?英雄的阿爹未必能生出一個好漢兒郎,但一坨臭泥上揪下來的一小團,肯定還是一坨臭泥。
阿英還要再勸的:“大爺的子嗣固然要緊,然而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了,大娘子還是珍重身子罷,咱們養好了再來,多給菩薩供些香火,想來菩薩不會怪罪,菩薩一向知曉大娘子最是虔心——”
她似乎是很怕大娘子倔起來,無論如何也要将那剩下的五座殿裡一位一位地磕過去。
看着素婉點了頭,阿英還愣了一愣,旋即歡喜起來:“好哩,我這就叫富慶套車去!”
她一出去,那尼師卻是匆匆趕過來,迎着問:“大娘子,您今日還剩下五座殿不曾拜——”
“我身子不舒适,想着早些兒回去罷。”素婉道,“那些個經文,還勞師太幫我燒了,其間辛苦,我自不會慢待了師太的。”
這話出口,尼師便安心了,笑道:“哪裡敢說勞煩,貧尼有這個福分替大娘子焚經,叫菩薩看了都至貧尼是結了個善緣哩!”
素婉笑着應答兩句,往前走去,阿英跟在後頭,往尼師手裡塞了幾個大子兒,便見尼師眉花眼笑,喚小尼恭恭敬敬将金主送出去了。
這楊家大娘子——雖說在本地也是個極有臉面的身份了,但和素婉前世,再前世的經曆相較,又實在是個小人物。
她家的車套着的是一匹大青騾子,車裡鋪的用的也多是細布物事兒。
但喜在收拾得幹淨,素婉便靠着引枕閉了眼,想想往後這日子怎麼過。
前世做謝玉容的時候,雖則有些危險,可好在男人從頭死到尾,詐屍也失敗了,她很不必委屈自己奉迎一個半點兒好感都沒有的人物。
現下卻不好說了,那楊二爺是個癡迷男女之事的角色,縱然家中有許多妾婢,也未必不來煩她。
那可就惡心人啦。
阿英大抵是見她面色不好,還替她委屈起來了,道:“依我們說着,大娘子是何必呢,便是求菩薩送子,為自家求也就是了,何苦為了那些個妖妖嬌嬌的東西也磕那些頭來!”
素婉擡眼看看阿英。
不知這婢子是真心實意替自己服侍的女主人鳴不平,還是要在她面前煽風點火給人下眼藥。
果然,阿英見她擡眼,更要說了:“我看三娘前些日子叫她老娘給抓了藥來,打聽着是好叫女人懷身子的——那也不見她拿來孝敬大娘子,偏大娘子心善,念經也帶着她哩。”
素婉擺擺手:“這個話再莫說了,院子裡不拘誰生的,都是我的兒女。”
阿英憤憤一撇嘴:“大娘子,我娘家人都在田裡爬,沒什麼像話的出息,可有句家裡帶來的老話是該說的:堿地裡種不出荷花兒!那些個壞肚皮裡能爬出來什麼像樣的兒女?再有您這樣自苦,吃素,抄經,為大爺求子,也不見大爺待您上心呐!都是被那起子……那起子二三四五六七娘給教壞了的!”
素婉一怔,旋即失笑:“你這張嘴!”
那楊二爺家中的妾室,确也有七個了,惠娘與她們見日在一處,熟是熟的,要說對她們的品性心知肚明,卻也做不到。
她自忖是大婦,品行為人沒什麼好指摘的地方,很沒有必要去揣測那些個妾室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