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斬入的那一刻,吳且從周圍人瞪大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緩緩倒下的身影。
“别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看着我。”吳且想和他們說,“其實也沒那麼疼,至少沒上次疼。”
這已經是自己第二次被砍了。吳且自嘲地想,前一次在臉上,這一次在背上,難不成自己前世是等待被腌制的翅中嗎?
翅中五錢銀子的時候自己舍不得吃,等到能吃起的時候,卻又咽不下去了。難道自己就隻值這五錢銀子?
不對,不能這樣算。自己以前在太守府裡好歹也是管錢算賬的,怎麼如今盡算糊塗賬。
糊塗賬是要遭報應的。
吳且一直有個不敢說的秘密。他殺過人,是他殺了錢銘。
吳且從小不愛讀書,就愛在家中祖傳的雜貨鋪裡打算盤。上下撥算珠時發出的清脆聲響,是吳且聽過世間最悅耳的聲音。他想,自己就這樣打一輩子的算盤也挺好。
然而,吳家爹娘卻不這麼想。他們努力奮鬥一世,就是為了将吳且從這“萬般下品”的命運裡拔出來,送上成為讀書人的路。
“我就要在家打算盤!”小吳且脖子梗得老高。
“啪——啪——”兩個大嘴巴子一吃,得嘞!吳且還是得乖乖去學堂念書。不喜歡念書的他,每日也隻是在學堂混日子,虛度光陰。
混日子的,自然是考不取功名。但吳家爹娘偏不信,自己兒子這般聰明,怎會考不上?考!必須考到死為止。
此後,吳且便困在這年複一年的科考中,光陰似水,徒增年齡。
吳且本以為,等到自己白發垂髫之時,仍會拄着拐棍顫微微地走向考場,最後死在這考桌之上。
誰料想爹娘卻先自己一步死了。悲傷之餘,吳且也忍不住松了口氣,自己終于再也不用參加科考了。
他又開始了坐在雜貨鋪裡打算盤的日子。
吳且本以為,等到自己白發垂髫之時,仍會喜笑顔開地的坐在椅子上打算盤,最後帶着心愛的小算盤進入墳中。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日路上見到有人強買,吳且路見不平一聲怒吼,直接一嗓子把自己吼進牢中。
強買對象是本郡金曹掾的公子。托他的福,吳且得以在牢中享受豪華加倍待遇,并且免費獲得面部傷疤一條,這差點讓他直接去見天上的爹娘。
監牢内臭氣熏天,蛆蟲在他的傷口上亂爬。
蓬頭垢面的吳且一想起那金曹掾的公子,忍不住破口大罵金曹掾瞎了眼黑了心,才養出這等是非黑白不分的兒子,這等眼瞎之人如何能算好賬?
吳且越罵越恨,污言穢語如連珠炮般射出。沒過一會,他又開始痛陳自己蹉跎在科舉中的前半生,沒來由的心底又一陣悲傷。
他一會罵,一會哭,一會笑,狀若瘋魔。
吳且累了,躺在地上喘着粗氣。不過,怎麼感覺牢房内好像多了一道呼吸聲?
他擡頭望去,模糊之中,隻見那人一襲月白衣衫立在門前。這是白無常來索自己的命了嗎?
“太好了,你終于來帶我去見爹娘了。”吳且喃喃道。
白無常走上前,輕輕撣去無吳且臉上的蛆蟲,反手又将他推回了人間。
就這樣,吳且打算盤的地方從自己雜貨鋪變成了新任太守錢銘的官署。錢銘自上任之初,便着手治理弋江郡内的各類冤案,她救出吳且并把他安置在自己幕下。
獄中一遭,讓吳且的算盤打得更穩了。眼睛一閉一睜,很快就能過去。
畢竟自己不是總圍在錢銘身邊打轉的陳公子,有個當官的叔父,年少登高位也不稀奇。還有陳公子身邊那個身懷秘密名叫鄭繼良的同窗。自己曾見他施展武功,他卻又故意在錢太守面前裝作弱柳扶風,矯情得很。
閉眼的時間久了,吳且甚至已經忘記該怎麼睜開眼睛看這世間了。
那一日陳必聲設宴,平賬有功的小吏吳且也有幸受邀參加。
“錢大人落水了!”不知從何處,驟然響起一聲尖叫。吳且慌張得朝周圍人望去,衆官員卻置若罔聞,依舊舉杯談笑風生。
岸上鄭繼良高喊一聲“銘兒!”,随即被人按住強灌下一杯液體後,狼狽地撲進池中錢銘所在的方向。
“快點,再遊快點!”吳且攥緊雙手,盼他快些将池中的錢銘救出。
二人在池中竭力掙紮,泛起的漣漪蕩至岸邊,湖面複歸于甯靜。
衆人靜立岸上,淡漠地看着錢銘和鄭繼良溺亡在荷花池中。
陳必聲率先打破了這份死寂,“别讓晦氣的事情攪擾諸君參與老夫壽宴的心情,讓我們繼續奏樂,接着舞吧!”
看着眼前往自己背上撒藥粉的少年,吳且想對他說,别浪費藥了,我這種恩将仇報的小人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