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情負手而立,站在殿中階下。
她有條不紊地欽點各級同門,目光落在遲鏡身上,琥珀色的瞳孔微顯笑意,道:“你來了。”
遲鏡小聲道:“抱歉宗主,起晚了一點……”
“無妨。那是你的位置,過去吧。”
遲鏡點點頭,依言照做。
他雖然不在意外界的評價,但也不會沒事找事,故意做出格的舉動供人嚼舌根。所以,他讓挽香留在側殿等候,一個人來了主殿。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他身上,探究、質疑、批判,各不相同。
他們發現宗主對遲鏡禮遇有加後,更是多了些不解,以及耐人尋味。
遲鏡努力地目不斜視,還是一眼看見了人群中的季逍。
青年早已到場,被安排坐在遲鏡的下首。
遲鏡入殿前,他好像在和兩位前輩交談。憑季逍的話術,一貫是左右逢源的。
前輩們被哄得頻頻點頭,直到發現遲鏡,才變了神情。
遲鏡和季逍的視線穿過錯雜人影,恰好相撞,而後同時移開,若無其事。
遲鏡忍不住在心中暗罵:明明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季逍才是言行逾矩之人,怎麼像兩個人通奸了一般?
連對視都沒法光明正大了,幸好上年紀的修士們榆木腦袋,沒懷疑什麼。
山間鐘聲回蕩,辰時已至。
殿門半掩,示意例會開始。
今日的頭等大事,自然是道君頭七,為其魂魄送行。
相傳人死後的第七天,亡靈會折返家中。家人若是不舍,這便是死者投胎前,最後一次與之道别的機會了。
但修士大多和親故斷了聯系,謝陵也不例外。無人知曉他的出身,他亦不喜提及過往。
所以臨仙一念宗有頭有臉的人物,皆聚集于此。衆人一同閉目默哀,送道君上路。
遲鏡有樣學樣,在司儀唱禱的時候,阖上雙眼。
不過他心裡清楚,道君的亡魂正待在續緣峰之巅,夜夜和他泡溫泉呢。
一些見不得人的畫面浮現在腦海,纖毫畢現。天地良心,遲鏡絕沒有主動去想,可是好幾個漫漫長夜,曾經的道侶相對,縱使陰陽兩隔,也難免做些生前生前做慣了的事。
反正有溫泉養護,遲鏡身心好轉,不必再擔心受涼。
那些場面太刺激了。彼時的謝陵吐息克制,眼泛薄紅,似萬鈞寒冰消融。與殿中高懸的遺像相襯,若冬春輝映,晴雨同天。
遲鏡輕咳一聲。
滿殿死寂,落針可聞。遲鏡這一咳嗽,不啻于巨石砸向湖面。
修士們無不知曉聲音的來源是誰,登時面部抽搐,一個個咬住牙關。
遲鏡吓得屏息凝神,再不敢造次了。
然而,他昨夜睡得太晚,強睜着眼時還好,現在眼皮合上,一下子瞌睡連天。
沒過一會兒,一股濃濃的睡意湧上喉頭。遲鏡驚恐地發覺,嘴巴已經張開了!
下一刻,他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呵欠。
被巨石砸過的湖水仿佛沸騰,修士們眉毛亂跳,青筋直突。
雖然下首的季逍沒發出任何聲響,但遲鏡深刻地感到,一陣令人發憷的沉默從旁蔓延過來,攫住了他。
常情輕叩案台,壓住滿殿雜音。
幸好她在。
遲鏡松了口氣,仍是惴惴不安。
他剛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哪個修士突然暴起,拔劍便要為宗門除害,誅殺他這不忠不義的佞人。
默哀還未結束,遲鏡太緊張了,一個勁胡思亂想。
他一面猜還有多少時間能睜眼,一面思量來思量去,猶豫要不要主動招呼金烏山之主。
進門的時候,遲鏡觀察過,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便是三山。
遺世獨立的銀漢山僅派了山主前來,是個枯瘦老頭兒,除了跟常情點了下頭,不曾與任何人說話。
玉魄山總共七人,女修較多,山主是一名貌若觀音的女性,看不出年紀,戴着單片琉璃目鏡。
至于金烏山——人如山名,弟子們雖然穿着統一的宗門青白冠服,但青色尤其青,白色尤其白,一看就養尊處優,私房錢不少。
他們的山主更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是個中年男子,蓄着一縷精心打理的山羊胡。
遲鏡讨厭奇形怪狀的胡子,順理成章地讨厭金烏山之主。
他将對付他們的辦法藏在肚子裡許久,一想到等下說出來時、那山羊胡的表情将會如何變幻,就覺得十分有趣。
遲鏡想得入神,嘿嘿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