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不過須彌一瞬。
李瀾淡漠地拿起茶杯,漸漸捏緊,手指泛出難得健康的粉白色。
茶杯外表光滑,映出李瀾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她自嘲一笑,十幾年如一日,她竟将自己困于如此境地。
不。不是她困住了自己。李瀾的目光變得有些兇狠,再擡眼看這昏暗冷寂的内室,像燃了熊熊烈火般充斥着她的瞳孔。
李瀾想,這裡困不住我。
她要賭的是她這條命。
孰生,孰死。眼前的一切變得虛無,李瀾的腦海中浮現出許多人,這些人來來往往充當着過客,有些人從此消逝在她的生命裡,有些人從此變得刻骨銘心。
意識消散前的最後一秒,李瀾昏昏沉沉地想。
若是她賭赢了……
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乘快馬而歸,腰間的平安符熠熠生輝,大哥摟着大嫂,臉上滿是局促,泛着溫儒慈和的笑。
有一人牽住她的手喚着她的小名,李瀾轉頭望進他的眼底,腰間配的玉石挂墜應聲而碎,從此被他拉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
兩年前的初春,嫩苗初長,雛鳥新啼。
雲喜小心地在屋内點上一盞燈,登時火光照亮了小半個房間,昏暗的燭火映着榻上之人的臉龐。
這是一張恬靜的睡顔,榻上之人被燈照到後眼睫受到刺激而微微顫動,白淨的面容,令人不忍多加打擾。
“姑娘,該起了罷,今日要随王妃進宮呢,可不能誤了時辰。”雲喜輕聲道。
李瀾迷迷糊糊地想起這茬來,顧不得困意,揉了揉眼睛,撐起了身子。
是了,今日是進宮的日子。宮中的皇太後——也就是李瀾的姑祖母前些天身子不濟倒下了,今日她是要随雙親進宮請安的。
李瀾順着雲喜的服飾邊洗漱穿衣邊慢吞吞問她:“二哥走了嗎?”
雲喜給李瀾整好衣領——進宮的服飾花樣繁瑣,少不得一番折騰,邊答:“将軍明日才走,現下已經去兵營了。”
對于二哥要領兵出征西玄一事,李瀾是極不舍的。
靖勇将軍李琅,為甯榮王嫡次子,年二十一,卻已戰功赫赫,此次被皇帝派出征戰西玄,封常勝大将軍,率幾萬精兵,于明日啟程。
二哥李琅是甯榮王府的驕傲,少年意氣風發,堅勇俊逸,世人談論起甯榮王府的後輩們,總是不約而同第一個想起這位大将軍,使得李琅一度被世人調侃是甯榮王府的“二世子”,真世子李煥也總要被他壓一頭。
李瀾自小便極黏李琅,李琅性子活潑,也樂得帶她出去玩鬧,到了大哥李煥這,隻是平常打個照面,恭敬得像是剛認識一般。
“姑娘,今日不如戴這金玉流蘇簪,也喜氣些。”雲喜給李瀾梳着頭道。
金玉流蘇簪乃是前些日子太後賜的,金中鑲玉,墜着流蘇,走起路來一顫一顫。
李瀾心不在焉地應下,就聽門外婢女來禀:“姑娘,王妃在催呢。”
李瀾加緊了速度,心中不禁有些埋怨宮中用飯似上朝,又要吃得人渾身不舒服。
“好了,走吧。”李瀾臨走前特意抹了些胭脂,襯得人頗有氣色,明眸皓齒。
雲喜和其他婢女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隻暗裡偷笑。
“阿凰,怎的這麼慢,快些上車,進宮可怠慢不得。”雲陌鸾見女兒仍不着急,嗔道。
姝凰是家中早些年為李瀾取好的小名,太後在及笄禮上親賜字茗慎後,外人便如此喚着,家裡人習慣喚她阿凰,此名犯了些忌諱,故也隻能私下叫着。
甯榮王李見鴻倒是笑呵呵道:“我們阿凰也懂得打扮了呢。”
李瀾臉有些紅,向父王母妃道過安便踏上馬車,一行人直往皇宮去。
“記着母妃和你說過的話了?一會兒進了頤年宮,不許吵着太後,凡事穩重些,嗯?”雲陌鸾不放心,一路囑咐着。
“知道了,母妃。又不是第一次進宮了。”李瀾小聲抱怨,打小皇宮便如她的第二個家,因着常去,早就同宮内年齡一般大的孩子們混得親手足般。
遠遠在宮門前便看到太後身邊的女官上前笑迎:“王爺可算來了,太後盼着呢。外頭冷,快進去吧。”
入室,李瀾隻覺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太後宮中到了春天竟還燃着這麼重的炭火,可見榻上之人虛弱到如何地步。
“是鴻兒嗎?”太後聲音沙啞,隔着床簾,李瀾隻能看到薄弱的人影。
“是,姑母,鴻兒帶着王妃和茗慎來給您請安。”李見鴻帶着妻女行禮。
甯榮王李見鴻,原姓林,為太後兄長之子,兄嫂早逝,太後視如己出,常帶進宮相陪,與皇帝自幼玩伴。林見鴻十八歲時,西南王反叛殺入宮中,他獨帶三千精兵救駕,一舉剿滅叛軍。因救駕有功,皇帝封其為甯榮王,賜姓李,并将生母侄女雲陌鸾許配給她。
太後膝下無子,為皇帝養母,甯榮王與皇帝的關系因為太後而緊密相連。李瀾暗自知道,父親實際不想做這個甯榮王,京城翻湧詭谲,她身在皇宮中,并非看不清。李見鴻一生尚武,這個夢想卻在他十八歲初露鋒芒時驟然破滅。值得欣慰的是,他還有兒子尚可繼承他志。
“咳……近來家中可好?哀家聽聞琅兒明日就要領兵出征,戰場刀劍無眼,該囑咐他萬分當心……”太後緩慢說着,李見鴻連連應是。
太後支撐着起身,女官連忙小心扶起她。
太後朝李瀾招招手:“來,慎兒,好孩子,快過來到姑祖母跟前。隔着簾子,姑祖母怕過了病氣給你。”
李瀾小心挨着榻邊坐下,她仿佛能透過紗簾看到太後慈愛的目光。
先前聽太後身邊女官說,她與太後小時極像。李瀾初時不信,她見到的太後常是威嚴端莊的,怎會如她這般精怪?女官卻說,太後年輕時也是國公府嫡女,活潑嬌俏,隻是一道聖旨,從此入了宮門,割裂了從前過往,隻與孤獨作伴過了餘生。
李瀾執起太後的手,小聲道:“姑祖母,您要快些好起來。”
太後拍拍她的手:“好孩子,有你這句話,姑祖母恨不得明日就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