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山飛雄延長了自己的晨跑時間,他沒有任何依據,隻是憑借直覺認為會在那個公園再次等到你。
地中海的氣溫随着6月的到來逐日攀升,經濡熱折射出來的陽光特别清亮灼目,好像是太陽在天幕處一抖手,便在人間灑落了一地金粉。
你的體力在影山飛雄記憶中總是沒有庫存,稍微跑兩步就沒了,熱度堵在毛細血管裡,臉也跟着漲紅。
人的痛苦往往在得而複失後成倍增長,說的就是因為缺席了一個多月再次不得不重新自己遛狗的你。
再次在公園裡遇到影山飛雄,他的眼神晃動一下,走過來,很自然地從你手裡拿走了牽引繩。
部長對他依舊沒有好臉色,但也知道當他牽着自己的時候自己才能跑個盡興。
所以勉強對他搖搖尾巴。
當看着自己的所屬權在眨眼間就被交接給了允許自己放肆奔跑的冷臉人類後,部長的豆豆眉掩蓋不住要溢出來的快樂,汪了一聲就要往前繼續沖——
但是。
“?”你眨眨眼,順着繃緊的牽引繩看向一動不動的影山飛雄。
四目相對,他仿佛就在等待和你的目光對接的這一瞬間。
“善知川同學。”影山飛雄叫住你,他低頭,神情認真,像是有備而來。
“我認為羅馬是一個好地方。”他很突然地說。
“啊是。”你泡在他一本正經的視線裡下意識先應了,“……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影山飛雄的下一句幾乎是貼着你話的尾音緊跟着落下:“所以我建議善知川同學長期居住。”
光在他眼睫上靜靜交錯,你先是看向他的鼻尖,借此頂住一股怦然炸開的危險信号,而後眼睛徐徐緩緩地閉合又打開,從影山飛雄角膜上折射出來的日光便開始造訪你的窗棂。
目光再次互相接軌,你發現影山飛雄自始至終都牢牢盯着你,他是那樣認真又發自内心地建議,認真到必須得到一個确切的回答才肯罷休。
“看來影山你真的很喜歡這裡。”你将後面綴着的詞尾從さん自然而然地過渡到了くん,也在他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清晰的倒影,倒影裡的女性看着自己的倒影,錯亂的空間感侵襲而來。
深邃透亮的藍色浸透全身,依稀間你想起這雙眼睛在很多年前向你展露的孤獨。
而如今它跨越寒冬與長夜,在黎明中伸展橫沖直撞的觸須。
依舊簡單,純粹,毫無保留。
小腿被蹭得發癢,部長毛茸茸的尾巴将你及時拉回現實,而影山飛雄仍在注視着你。
真的很好懂。
他在聽完你的上半句後從一本正經的面無表情變成了不太贊同地輕輕蹙眉,又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該展現出這個表情,于是眉毛壓低皺緊,嘴角不自覺下撇,對自然流露出自身喜好的身體感到不滿。
“我會把這個建議作為參考的。”你笑了笑,說得很有保留。
“不過帥哥還是要好好用臉喔,影山。”
他微微睜大眼睛,很快又将眉頭壓低,需要你去仰望的身高在此刻不具備絲毫威懾力,他思考,他正色,他老老實實又乖乖巧巧:“是,我有在努力學習相關技巧。”
沒等你回答,他頓了一下,生怕忘了似的把手機掏出來,語氣急切:“方便的話,請告訴我善知川同學的聯系方式。”
或許你的形容需要被修正。
影山飛雄是一隻很呆的小狗,他目的明确地沖進來,停在你的面前,以為自己的行為很普通,卻不知道一隻小狗呆愣愣地杵在人群裡就已經足夠顯眼。
畢竟人類是懂得試探和迂回的虛僞動物。
小狗呢,小狗隻有赤誠又直白的眼睛。
影山飛雄目不轉睛地注視你,等待你的回答,所以自然又在你的臉上看到了他喜歡的那種笑容。
“好啊。”你眼尾盈盈一彎。
部長蹲坐在地,看看你,又看看影山飛雄,小小的豆豆眼裡閃着澄澈的疑惑。
“嗚?”它歪了歪腦袋。
回憶的片段在夢境中疾馳倒退,收攏成一束白光,你睜開眼,晨光取代月色穿透病房的紗簾,整個房間被烘得透亮。
保持一個姿勢太久,腿都有些發麻了。
你的目光慢慢聚焦,約幾秒後,對上一雙熟悉的墨藍色鳳眼。
縮小版的影山飛雄觀察着你的神情,在發現你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後,他轉頭,對着另一個人宣布:“媽媽醒了!”
“嗯。”34歲的影山飛雄發出一聲沉沉的鼻音,打着留置針的手挪過來蹭了下你扇動的睫毛,他總是喜歡做這種碰來碰去的小動作。
“早。”他放在你腰間的左臂肌肉收縮發力,把睡得滑下去的你摟上來,低頭用鼻尖點點你的額發,像隻小狗一樣确認着熟悉的氣味,“今天醒得好晚。”
“早,飛雄。”你蜷起腿松解麻意,虛虛靠在影山飛雄先生的腿邊,被子鼓出一個圓滾滾的形狀,“腿好麻,你怎麼樣?痛嗎?”
“還好。”他松開你,讓你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
你順勢翻身坐起來,準備去洗漱,下一秒袖子緊繃扯向一處,你順着力道看過去,5歲的影山敦行睜着那雙和飛雄相差無幾的眼睛望向你,屬于孩子的童真裡拘着可以一眼望到底的失落。
“啊,抱歉。”你湊過去,掀開他和飛雄一樣狗啃過似的劉海,親了親額頭,“敦行也早。”
他肉眼可見地開心起來:“媽媽也早!”
他小心翼翼地爬下床,他貼着你,擡起來的小臉十分乖巧,繼承自父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過來,你擡眼去看飛雄,他沒什麼表情地和你對視。
但下撇的嘴角卻出賣了他。
34歲的小狗飛雄還是一如既往地好懂。
“沒洗臉的額頭很油。”你好笑地說,“小孩子的除外。”
“什……”他視線轉向一邊,撇撇嘴,一臉被說中心事又不好意思承認,“我沒說話!”
你一下子笑開,牽着敦行的小手到衛生間洗漱去了。
五分鐘後,大小飛雄在洗漱環節再次交替。
你看着大飛雄擠上牙膏:“單孔腹腔鏡真厲害,第二天就能下地了,真的不痛嗎?”
“嗚噜素嗚噜——”
“抱歉,不應該現在問你的。”你換了條腿轉移重心,倚靠在門邊等他,雖然醫生說單孔腹腔鏡創傷性最小無需太過擔心,但你還是想要謹慎一點,畢竟身體健康是人生大事,飛雄還是運動員。
如果因為小小的闌尾炎而影響他未來的職業生涯,那就太可惜了。
“說起來,我昨晚夢到以前的事情了。”你将視線落在飛雄的背上放空,順着病号服的輪廓觀摩面前這位torino球隊首發二傳的身軀,依稀還是能看到學生時代稍顯單薄的影子,啊,不是說他現在肌肉力量不夠。
怎麼說呢,你們從中學就認識彼此了,歲月在你們身上留下的痕迹,很難讓你們在潛移默化中察覺到細微的差别。
總是有像這樣的某個時刻,你看着飛雄,突然就體會到了時間的質感。
“?”通過鏡子,你對上影山飛雄疑惑的視線。
“明明中學和高中都沒有說過幾句話,成年以後倒是……”你的餘光掃到病房床頭擺放的那株青松蘭,想到了一些過去啼笑皆非的細節,“……羅馬的周邊的花鳥市場都去了個遍之類的……”
水從管道裡急匆匆地沖出來,飛雄低頭吐掉牙膏泡沫,漱了漱口,水流帶走杯沿和牙刷刷毛上殘餘的白沫,他快速用去油潔面乳洗了個臉,動作急切地從挂在洗漱架上的洗臉巾卷筒裡扯出一張把臉囫囵擦了個大概。
“那是!”他被口水嗆了一下,但沒顧上自己,争辯道,“我以為你會喜歡!”
“飛雄就是這一點很固執己見啊。”你嘟囔道,“雖然好看的東西确實能讓人心情愉悅,但是一根筋地覺得我就是會喜歡花的,也就飛雄你一個了。”
你那會也疑惑了很久,按照影山飛雄的性格,你以為他會邀請你去看排球比賽,或者按照搜索引擎排行第一的追人攻略約你一起去看狗血爛俗的愛情片或恐怖電影,再不濟他周圍的本地意大利人也會建議他選擇Aperitivo式的約會模式。
沒想到是花鳥市場。
沒想到連續三次都是花鳥市場。
影山飛雄先生的話一直很少,你也很難從他不苟言笑隻會撇臉噘嘴獰笑的臉上獲得更加具體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