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沒能離開Lionceau Rêverie,因為雪在短時間内積得太厚,也沒有一點變小的趨勢。
店門被雪堵住開合的餘地,隻洩出一絲供氧氣來回流竄的小縫。
那一瞬間,我感覺這間甜品店變成了雪中孤島,我和天童和屋檐下的桌桌椅椅都是人質。
我想,人果然不能起壞心思,要不是為了那幾張優惠券多留了一段時間,我何至于到這樣和不太熟悉的異性朋友困在一處的尴尬境地。
“嘛,看來是沒辦法了。”天童環着胸盯着窗外的雪看了幾秒,随後他兩手一松插向腰側,同時轉向我眨眨眼,閃爍着一層不顧當下情境死活的盲目樂觀,“現在有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尊貴的顧客小姐,您想先聽哪一個呢?”
我對上他的眼睛,感受到那份一定要得到答案的等待,于是說:“壞消息。”
“壞消息就是——我們好像被困在這了。哎呀呀,這可怎麼辦——”他一邊假作苦惱,一邊踩着意義不明的舞步晃到吧台處,話裡話外抛出一個急需有人接話的懸念。
我歎了一口氣,十分配合:“現在到好消息出場了吧。”
“Bingo,沒錯!”他擡手在牆邊一按,随着燈光照亮藏在工作人員通道後的樓梯,向我展示着所謂的好消息,“锵锵——!”
我走過去,不太确定:“你不會想說你住在樓上吧?”
他點點頭,“正解。”順便在吧台的小花籃裡摸出一塊薄荷糖遞給我以作答對的獎勵。
“不要那樣沒有溫度的眼神看着我嘛。”他誇張地抗議,“我的創業還在起步階段,格勒納勒周邊的租金可是很貴的!”像是促銷商店推銷臨期貨品的導購員一樣賣力論證着自己用xx歐租下一套帶二樓的核心商鋪是多麼劃算多麼極具戰略意義。
他沒有明說,但我知道他想表達的意思。
暴雪是不可抗因素。照外面那個雪的下法,往返協定街區的公交一定已經停運。在這種時候能有一個地方可以休息,怎麼不算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隻是覺得有些别扭。
雖說異國他鄉久别重逢,但這個情況下,以我和天童的身份和目前的關系,真的很尴尬啊。
明明隻比萍水相逢的路人知根知底一點點,卻要直接從互通姓名的普通同期變成深入對方私人空間并在對方家裡過夜的高中同學。
還是異性。
從客觀上來說這是别無選擇的情況,在這種時候還推辭說什麼不用了我在樓下坐一會兒就好的人一聽就是腦子壞了。
但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聯想随之注定會到來的、更加尴尬的情境,和另一種被不可抗力強行更改了的失控距離感。
“好啦,不要在意那麼多——”天童一下子猜中我的想法,搖搖頭,“雪那麼大,政府也發布了極端天氣預警,短時間内根本走不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嘛,對吧?”
他的話和我心裡的無罪證言相差無幾。
我說服不了我自己,他也不應該做到。
但那時候我需要的,也許正是像他那樣的一個人,去意識、理解、肯定我的顧慮,并用不以為意的方式輕松拂去。
他把我推進房間,興緻勃勃地介紹自己養的貓,木木太郎一臉不情不願地被拉成長長的貓條,在他手裡托着腋窩晃來晃去。
我和他的貓打了招呼,心跟着安定下來,擡頭打量起他的住處。
靠牆的角落裡錯落有緻地壘放着餐飲相關的材料和幾台冷藏櫃,各種亮銀色烘焙用具在廚房島台上或躺或立,小鴨子廳燈,用生活材料做的貓爬架,拐角處插着電的寵物喂食器,窗台上常青的綠植被雪打蔫了枝條,但仍舊生機勃勃。
折疊沙發、小小的茶幾,我看到幾件大大咧咧攤開在視野中的風衣和馬克杯中沒喝完、已經冷掉的咖啡。
不夠整潔,但能感受到物品的呼吸。
五分鐘前的天童覺,是高中同學,是體貼又貿然侵入邊界的陌生人,是我和牛島若利的共友。
高中時代他是我料理課的搭檔,做的巧克力又甜又齁,讓我為了不再品嘗他的試作品撒過一次違心的謊。
五分鐘後的天童覺,就是天童覺。
我抱着木木太郎,進入他的生活。
巴黎,十五區,格勒納勒,塞納河畔,用溫柔的理由烘焙出幼獅巧克力味的白日酣夢。
用作倉庫的客廳訴說着此地主人對資金的精打細算,亮銀色廚具沉澱着甜點師的原研熱情,為什麼咖啡隻喝了一口,貓爬架是自己做的嗎,窗外的鏡面草要凍僵了,以及果然在巴黎生活的人最後都會穿風衣。
真奇妙。他什麼都沒吐露,一切卻都已經向我撲面而來。
想說的話很多,我沒有說出口。
直覺是魯莽的工具,我用慣了,忘了它也會出錯。所以當我拒絕使用它,就開始變得不知道該怎樣和天童相處。
叮。暖氣片被打開了。
紅色的猕猴桃腦袋從房間裡探出來,他眨巴眨巴眼睛,好像在等我注意到他。
我看過去:“……怎麼了嗎?”
“我在想啊……”他的眼神直白又坦誠地射過來,“你肯定要洗澡的吧?”
“我翻到兩件新買的衣服——”
猕猴桃頭縮回去,很快又斜着冒出來,他像衣架似的提着兩件衣服晃了晃向我展示,真誠地發問:“——紅色和黑色,你選哪一件?”
雖然給出了可供選擇的空間,但沒等我的視線落下去,他壓低嗓音,故作深沉地說着悄悄話:“值得一提的是,來自品位極佳的天童覺先生的推薦是紅色唷!”
“……禁止自賣自誇,天童先生。”
“好吧。”他站直身體,一本正經地坦白道,“其實是我覺得這件紅色超級好看。沒有人選的話它太可憐了!”
雖然有點奇怪,但又讓我覺得他就是會在這樣離譜的地方詭異地認真起來的人。
以至于等我洗漱完穿上他強烈推薦的紅色衛衣,坐在馬桶上用吹風機烘幹自己貼身衣物的時候才意識到一股微妙的不對勁。
紅色的。
他應該不知道我喜歡紅色吧?
而且為什麼這麼輕易就穿上了異性朋友的衣服……當時注意力都在天童的說話方式上,完全沒有關注到自己本應該在意的地方。
算了。我關掉吹風機。
穿都穿了,還有什麼好扭扭捏捏的。
天童的客廳和卧室沒有做隔斷,整個住處也隻有一張單人床。
我窩在豆袋沙發裡一邊用毛巾搓着沒被完全吹幹的頭發絲,一邊思考怎麼開口和他說我等會兒睡沙發這件事。
餘光裡天童微微側頭看過來,我順勢對上他的目光。
“「我們覺可不是那種會讓女孩子睡沙發的沒有風度的男人啊喵」”他牽着木木太郎的前爪搖了搖,掐着嗓子說了一段怪聲怪氣的貓言貓語,随後恢複正常笑嘻嘻地宣布,“貓貓大人這麼說了——所以今天沙發是我的,你可不要和我搶喔。”
我用目光量了一下他和沙發明顯不匹配的身高,保守地說:“……你的腳會戳出來。”
顯然,這種正常的理由太普通了,普通到根本無法說服天童改變自己的想法。
木木太郎從他懷裡掙紮着跳下沙發,落地時的“咚”敲在木地闆上。
擲地有聲啊,是一隻實心的小貓。
“原來戳穿别人的風度也是誠實的一種表現形式嗎!”天童語調怪異地吐槽着倒下了,毛茸茸的寸頭融進鐵鏽色的布料裡,不甚明亮的燈光下他從衣領裡伸長出來的脖頸白而修長,隐約可以看到正後方在皮下若隐若現頂出來的骨性突起。
——他為什麼能在瘦的同時不讓人覺得單薄?
“一番好意被客人辜負了。”天童在沙發裡打了個滾,棕黃色的毛衣褶皺間翻出一雙眼睛,裡面做作的成分很多,但也混雜着情感強烈的譴責,他意有所指地說,“我好難過啊。”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複。
他的語氣真假參半,不具有确切的參考意義。
我覺得他是故意的,說着難過,話語裡飽含的情緒卻滿過了頭,不太像真情吐露。但這麼想了之後,我又忍不住思考剩下那百分之零點幾的可能性。
天童盯着我,我看着天童。
“……抱歉。”話自動從我嘴巴裡溜了出來。
“唔,光說說可沒什麼誠意。”他的眼睛眯起來彎了下又睜開,小鴨燈發出的光源在那籠上一層淺淺的暈影,天童把下巴枕在手臂上,乖乖巧巧的姿勢乍一看像貓一樣,無形中故意的成分被放大了,卻又仿佛是他故意展現出來的、破綻百出的僞裝,“你要彌補我啦,彌補我。”
直覺在黑暗中冒出觸須輕輕點在他的頭上。
趴在面前的天童是需要人類滿足幼稚訴求的貓,可輕飄飄的尾音被暖風一吹一拉,地位瞬間颠倒輪轉,我才是貓,他卻變成了瘦瘦長長的人,氣定神閑地任由屬于兩腳獸的惡趣味溢出來,看我被固定在一處笨手笨腳地踟蹰。
所以最後天童還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
妥協的時候我在心裡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
隻睡一晚的話……
也沒什麼關系吧。
但我沒想到第二天雪根本沒有停。
“怎麼越下越大了啊。”我看着窗外飛速流竄的白花,難以置信道,“這還是巴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