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哼。”
他側頭看你:“我請你吃布丁?”
“兩個。”你順勢提出具體要求。
下一秒那雙黃綠色的眼睛飄忽着看向一邊,伴着木屐悶悶的踩踏音,倫太郎轉過頭裝作不經意地提起他捉襟見肘的零花錢。
雖然最後他還是買了三個當作賠禮,但你每次想起他讨價還價的樣子都會蛐蛐一句小氣鬼倫太郎。
所以,今年一定不會再信他的鬼話,你要堅持經典的河邊觀賞位。
收置完浴衣和腰帶後你敲開手機鎖屏低頭打字,卻在消息即将發送出去的瞬間停住了懸在發送鍵上方的手指。
哦對,今年……
你反應過來,于是字節跟着删删減減。
換掉語氣,打上問号,新消息拐了個彎轉而飛進紗繪子的對話框。
氣泡框旁的字眼很快跳成「已讀」,一眨眼的工夫對面秒回:
「今年plan b小姐我已經約了彌生學長,所以隻能抱歉咯——>?o?诶嘿!」
诶嘿什麼啊……這顔文字怎麼看上去這麼氣人。
你滾進被子裡,紗繪子要約會、小秋去了靜岡,腦海裡的名單一篩再篩,到最後可以邀請的對象隻剩下家對面小你一歲的明人。
但那家夥一看到打槍就走不動路,和他逛祭典逛到後面絕對會隻剩下自己一個人。
你翻了個身,看着卧室頂燈邊暈開的側影,忽然覺得煙花大會也沒什麼意思。
反正又沒有人會幫自己拍照。
興緻缺缺的狀态一直持續到祭典當天,夏夜徐徐落下帷幕,窗下同街區的小學生們一溜煙跑過,吵鬧聲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漸漸聽不清晰,所有瑣碎的、嘈雜的、喧嚣的響動被攏上一層霧蒙蒙的膜,經晚風一裹,如河川歸海般彙入他們奔向的洋流。
衣架上淡染的百合花在綻放,腰帶勾着橫杆被收在衣領之後,和它原本會展露的形态相差甚遠。
如果是倫太郎的話……你将自己攤平,盯着屋頂的牆皮出神,日夜翻過幾輪,思緒依舊在同一個問題上遊蕩。
如果是倫太郎會怎樣呢?
這句話被你在心裡翻來覆去念了好幾遍,一直到緊貼着被子的後背開始汲出薄汗。
屋頂處的牆皮被光掃出毛毛糙糙的紋路,真像毛孔一樣,你任由腦袋裡的東西漫無邊際亂飛,如果是倫太郎……如果是倫太郎……如果是倫太郎……
“叮——”手機屏幕亮了起來,燦白小雛菊背景圖托起一個堆疊了不知道幾層的消息彈窗。
你解鎖,劃開,熟悉的對話框裡裝着還在加載的圖片,數秒過後那些由倫太郎記錄下的色彩和圖像搭乘網絡飛車被塞到了你的面前。
照片裡天光已經暗了下去,夜晚卻黑得不夠徹底,秋千架、搖搖椅、矮矮的U形金屬杠,沙丘被拖鞋踩出坑坑窪窪的凹陷,幾個身材高大的男高中生在公園裡玩焰火棒玩得正起勁。
第一張圖,由銀島同學揮舞的焰光被攝像頭定格,兩個狹長的S将畫面一分為二,在他身後,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互相瞪視。
第二張圖,銀島同學徹底淪為配角,舉着焰火棒掐起架來的宮侑和宮治龇着牙咧着嘴華麗登場,媽生帥哥臉被對方扯得錯位,沙堆裡人字拖又是陷進去又擡起來,沙粒被激烈的動作揚得四處亂飛。
第三張圖,不,不是圖,是一段長達三分鐘的視頻,視頻開頭打火機喀拉滑響引燃火苗,在倫太郎被收音弄得格外低沉又禮貌的「十分感謝」裡,焰光炸開,火芯順着引物沉默地燃燒,将沿路驚醒的碎星噼噼啪啪翻動踹向半空,極緻的光影裡星芒的誕生與沉寂似乎難以察覺出細微之處的分割,焰火棒隻是燃燒,然後熄滅,等畫面徹底暗下去你才意識到剛剛一根焰火棒走完了它的一生。
「結束。」黑暗中倫太郎播報道。
「明顯不行啊!」陌生的男聲在一旁進行犀利吐槽,「也太短了吧!」
「不要緊,我提前設置了參數,應該不會有問題。」倫太郎的聲音許久未聞,似乎有些變了,你不知道這到底是因為青春期還是因為收音必然的失真。
畫面被大片夜色籠罩,背景中燃燒的焰火棒晃來晃去,突然帶着張揚的人聲靠近。
那句啊拖長的音調又是上揚又是下墜,情緒飽滿地挑剔道:「角名!你居然已經滅了,還真是不會玩啊,應該要這樣——」
絢白躍動的焰光下照映出一張熟悉的帥哥臉,他煞有介事地擰着粗眉,從旁邊不知道哪裡掏出幾根多餘的愛心形仙女棒塞過來,随後鏡頭開始不住晃動,夾帶着另一道暴跳如雷的聲音:「tsumu!你這家夥為什麼拿我的!」
「哈——?」你猜測是宮侑的男生扭頭,朝聲源處瞪眼揚眉,不滿道,「給角名幾根有什麼關系!samu你太小氣了!」
「白癡!」鏡頭前聚攏的焰火在黑暗中動來動去,借着微弱的光源,你看到另一個和他長相差不多的男生狠狠比了個中指罵道,「有本事拿自己的!」
鏡頭變穩後拉大了廣角,從互相嫌棄的吵嘴開始,那兩道人形的輪廓牽動焰光你一下我一下地撕扯起來。
過了一會兒,「這個東西,還是麻煩幫我點一下吧,阿蘭學長。」倫太郎的聲音聽起來毛毛躁躁,應該是背對了收音口,轉頭在和别人說話。
最後,視頻在吵吵鬧鬧的背景音裡以同時迸放的心形焰火作為結尾畫面定格。
半透明的重播鍵浮了上來,這次倫太郎沒有附上文字說明。
“砰——!”
熟悉的爆破聲自遠處傳來,你放下手機,追着緊随其後在空中擦出低鳴的火星望向夜空。
即使挺立在街區的樓棟阻隔着視線,但越過被月光曬涼的天台,煙花怦然炸開,仍有萬千飛焰自你面前燎過。
“砰——!砰——!”
開場銀笛尖促的哨聲過後,天與地之間隔出一陣無言的靜默,随後幾十炮巨大焰火接踵而至沖向夜空,在月朗星稀的黑暗中轟然盛放。
火光燃燒着黑夜,白晝此起彼伏,你坐在窗邊看盛大的星火不停炸開,有那麼幾個瞬間産生了尾焰在奔你而來的錯覺。
夏夜褪去喧嚣,一時之間連蟬鳴都消失無蹤。
焰火與白熾燈的光交織在一起,你的影子被反複撚拉拖長又縮小。
衣櫥上挂着的浴衣被冷氣吹得發涼,紫菀與百合靜靜屏息,注視着窗外絢爛的光影。
煙花。你想。原來不需要去河邊也能看到啊。
「今年這邊居然放的是二尺玉。」你低頭,在手機上打出一行字,「好大,說不定快三尺了。」
倫太郎的回複總是來得很快:
「真的假的……」
「真是少見的預算充足。」
「沒能親眼見到,有點遺憾。」
一點也不像正和朋友們在外面放焰火棒玩的人。
于是你又想到那個問題。
如果是倫太郎的話,現在一定正和你擠在河邊的人堆裡。
他會從宣傳海報被張貼出來的第一天就告訴你夏日祭的消息,随後每一天你都将發現他時不時捧着手機刷一些諸如「3招教你怎麼用i梨手機拍出好看的煙花」「愛知縣盛夏祭典遊覽指南」這樣的内容。
他會在你問「倫太郎今年穿什麼顔色?」的時候假裝自己發作了間歇性耳聾,直到你不滿地踢他一腳,他才會不得不說:「這個嘛……應該還是去年那件吧。」
他會在你費心折騰頭發時提前把踩雷攤位看個大概,但最後還是會為了看熱鬧撺掇你去撈那根本撈不上來的金魚,在你花光了零錢後再輕飄飄地安慰一句嘛,don't mind,把自己撇個一幹二淨。
你們會提前好幾個小時去占最佳觀賞點,他會在手腕上挂着你的手袋半蹲在地上幫你拍照,而你會在這之後找準時機順走它,再威脅倫太郎交出鎖屏密碼,好讓自己的黑曆史在被備份之前徹底消失。
但不管怎麼說,今年你獨自一人看完了煙花。
「有照片嗎?」又一條新消息跳了出來。
你看了很久,沒有打字,這樣倫太郎查看消息時對話框就不會提示「對方正在輸入中」。标着「已讀」的消息會被當成看到了、隻是沒來得及立馬回複。
如果倫太郎在會怎樣,思考這種問題也很沒意思。
「沒有啊。」
你摁下發送,随後喉間憋了一個學期才反上來的嗝,仗着倫太郎看不到打了個遲來的滾。
反正都沒意思,那幹嘛一定要讓他知道自己花費一學期都沒能适應這樣的生活。
倫太郎可以自說自話地遠走他鄉,可以置身事外地幸災樂禍,可以嘴巴上說着真遺憾但和帥哥一起出去放焰火棒玩。
感受到錯位感的人隻有自己。
嗝反上來,又掉下去,在胃底撲飛一層亂糟糟的灰。
你垂眼看向和倫太郎的聊天窗口,臉上沒什麼表情,也許在心底毛毛躁躁燒起來的情緒叫作不爽,又也許……隻是因為今年沒能喝到祭典上的限定波子汽水心情有些糟糕。
誰知道為什麼。
「你也知道明人那家夥拍的照片一向很爛啊。」
身體比腦子先一步行動,把敲出來的詞句稍加潤色,抽掉一部分過于刻意的語氣,你動了動手指,乍一看這句話就像平時脫口而出的抱怨一樣普通且尋常。
但你知道這是由自己即興發揮的、名為「沒有倫太郎我生活開心依舊」的劇本。
消息很快跳成已讀,卻沒有被立刻回複。
于是另一種倒錯的不協調感出現了。
它在身體裡某處迅猛滋生,又像是不溶于水的氣體一樣密密麻麻地往外湧逃。
當你越是憋着一股氣想要用言語向倫太郎證明自己的生活沒有了他照樣過得很好,越是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不過是在催眠自己沒有氣的可樂也很好喝。
很煩。
沒有氣的可樂怎麼可能和碳酸充足的可樂相提并論。
你可以因為一時忘記了自己是獨自上學而氣喘籲籲地跑向車站趕公交,可如果以後都不能坐在倫太郎的車後座打哈欠吃早飯了呢?
那真是糟糕的體驗。
因此你決定單方面遷怒倫太郎五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