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讓我多信賴飯團宮一點的人不是你嗎?”
“你聽錯了吧,”宮治輕飄飄地擡了擡眉毛,有些欠欠的,“我應該說的隻是可以多信賴「我」。”
窗邊的對話已經過去,現在當然是随便他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啊。
我放過這一話茬不作任何反駁。
一切都是看在他是帥哥的份上。
“那怎麼是老闆本人在送貨?接電話的是聖途川吧?”照理說應該也是他負責配送才對。
“那家夥上晚課去了。”他彎腰提起袋子遞給我,“所以很抱歉,我們店裡暫時沒有别的beta能滿足這位客人的配送要求。”
禮貌有加,還用了敬語,但語調平得過于刻意,這番營業性質的套話從他嘴巴裡吐出來聽上去就顯得特别……死皮賴臉。
——啊啊,對不起喔,話我給你都說全了,不過辦不到的事情就是辦不到呢,不管我想不想辦,說到底你也拿我沒什麼辦法吧。
黑心商家。
心裡某個聲音免不了再次重複:……一切都看在他是帥哥的份上。
我托着外賣袋接了過來,平穩度過發情期需要盡可能避免肢體接觸,我沒有碰到他的手,但外賣袋太重,和三個飯團應有的重量不太匹配。
抑制劑沒有徹底驅趕走每一份在身體裡流竄的信息素,它們躲在指尖、手肘、膝蓋,所有需要承重和用力的關節間隙裡對肌纖維喁喁低語,肌肉變得孱弱,讓我在應對超出預期的重量時不得不靠近宮治彎曲手臂才不至于讓東西掉下去。
這個距離……不用和高中時那樣在草稿紙上運用數學公式推算,它近得足以讓我聞到空氣中混雜着的明太子的鹹鮮和梅幹的酸,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厚重潮氣,和梅雨不一樣。
季風迎着流經赤道的洋流卷來的潮濕水汽在日本相撞,六月的天變得陰溽悶熱,這種潮淹啞了早蟬,在連綿不絕又淅淅瀝瀝的雨季裡是一種持續漫延的恒常。
但此刻在鼻尖爆發出來的潮氣,更像是一種沉默的活物。它破開包裹着自己的外膜,然後流動。
鼻子活了過來,其餘的感官體驗也随着嗅覺的回歸變得鮮明,眼睛沒有錯過宮治視線越過我的身體望進屋内的那一瞬間變化的眼神。
我不太确定地喊他名字。
他用鼻子應出一聲輕輕的“嗯”,沒有動,眉間卻蹙起一抹明顯的峰。
帽檐下黑色3d口罩像犬科頂出來的吻部,遮擋住了大部分五官。走廊壞了一盞燈,光線不夠明亮,他又背光站着,隻有那副沒有溫度的眉眼暴露在外,在夜色裡閃現出危險的鋒厲。
我看着那暗色虹膜下因擡眼而留出的一點白,下意識将門合攏了些,又幾乎在同時理智回歸、松開了手。
大門淺淺地開合,經由走廊穿堂而過的晚風僞裝成某種自然界不經意的遊戲。
理性之類的東西膨脹開來,表現出來的行為和本能完全不一樣,身體想防備,腦子考慮到社交關系、考慮到遮掩情緒,把防備推了回去,變成一種與本能背道而馳的虛張聲勢。
露怯的話就暴露了,不可以露怯,它是這麼對我說的。
因為宮治……現在有點像被冒犯了領地而龇起牙的大型犬科動物。
诶,等等,這個比喻。
我突然想到被我放進香薰機熏了一天的alpha信息素撫慰劑,嗯……不會吧?
為什麼那種為omega設計出來的藥品對我沒用,反而是宮治的反應這麼大啊。
我頗有些尴尬地空出一隻手,在他的衣服下擺施加力道輕輕扯了一下。
雖然不是肢體接觸,但也能提供一點安撫意味的聯結。生理課的知識點突然出現在腦海裡,被我立馬拿來現學現用。
“嗯……治醬,治君……治先生?”我開始使用千奇百怪的叫法。
這次他收回了目光。
我試探着問他身體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他回得很利索。
但聽上去還是有點兇啊。
我一邊心裡一個勁膽顫,一邊裝作不經意地提起明顯超重的外賣袋,試圖把氣氛繞回到剛剛碰面的輕松狀态。
顯然,我失敗了。
他低頭瞥向那個印着自家logo的鼓脹外賣袋,光影在眼神裡流轉,表現形式卻十分沉默。
失策,搞砸了。
小人A端着我的審判狀在一邊說:為什麼記得給自己吃沉默劑,不記得屋裡點着alpha香薰?小人B在另一邊犟嘴:誰知道備注了無接觸配送還能接觸到人、還是alpha?審判長小人C夾在兩者的辯論中左右搖擺,而象征正義和道德的天平在你來我往的拉扯中傾斜來傾斜去。
我頗為頭疼地縮了下嘴,一時之間想不到自己還能拿出什麼緩解氣氛的措施,現在趁機說再見?是不是太冷漠了,我原來是這麼不負責任的人嗎?
百般糾結後再擡眼望去,準備觑一眼他現在的神色再說。
卻發現那雙屬于宮治的眼睛在看我。
沉靜的目光,熟悉的運鏡方式,焦點同樣落在我的眼睛上。
宮治會在裡面看見自己的倒影嗎。
很快打量的目光稍稍退開,我看到他眼神一晃,上臉慢條斯理地扇着睫毛,焦點随着轉動的鏡頭在我臉上滑動。
眼睛,睫毛?
然後是中庭,鼻尖。
嘴唇隐隐約約開始發燙,細碎的氣流随着下落的焦點逡巡下巴,繞着脖頸的肌膚打轉。
這一秒被感官拖長了。
所謂了解一個人,就是在拆解不斷堆積的自我理解。
記憶影響着我,記憶裡留存的感覺影響着我,我在自己對宮治的理解裡挑挑揀揀,拆掉突兀的角,削掉某處不對勁的地方,努力讓自己對他的理解更貼近相對而言的真實。
這一秒的宮治很陌生,但我知道他也是宮治。
他沒有呼喚它們,可身體裡留存的信息素還是被目光勾着慢慢滲了出來追尋解放和中和,這是一種無法抑制的本能。
就在我的身體快要無法承受這種打量時,他像是回過神,突然開始大步往後退。
一腳踩到樓廊陰影的邊緣,分給眉眼的光線跟着躲進帽檐,隻有肩膀以下的身體還泡在燈光裡。
我不太确定地問他身體真的沒問題嗎。
“沒事,我好得很。”他勾下口罩一角,用指尖敲了敲,“叮——”,清亮的實心金屬音穿透梅雨季悶稠的溽氣,回音猶在耳邊。
夜色裡燈光下,陰影沒能成功淹沒金屬亮銀色的光。
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防咬器。
一個被提前穿戴起來又藏進口罩後的……口籠。
宮治收回手,口罩回彈,那東西便再次藏匿起身形。
“不知道是生病還是别的什麼情況,就過來看看。”他揚起眉,笑意稍縱即逝,又歸于沉寂的眉峰。
目光沉澱下來,他依舊看着我。
“以防萬一。”他說。
卻沒說是什麼以防萬一,也沒說以防萬一什麼。
宮治走後,我打開外賣袋,在裡面找到了酸梅幹、感冒顆粒、退燒藥和一塊折起來的枕巾。應該是洗過的枕巾,上面有洗衣粉幹淨的味道,隻是因為缺少紫外線的照射,聞上去有些潮。
從那天開始的每一個夜晚,我都會在夢中渾渾噩噩地醒來。
無數次睜開眼,無數次推開門、看到一雙站在遠處的腳,再無數次視角倒懸、畫面翻湧、意識回籠,發現自己正靠在一棵活了億萬年的橡木樹下打盹,渾身爬滿青苔。
樹根盤桓虬結,擡眼綠蔭如蓋,光從天頂星星點點碎了一地,泥土是濕的,而風不說話。
在那種不受撼動的安靜中我一次次入睡,樹還是樹,苔藓卻仿佛在一次次的攀爬中翻新了我的身體,夢中的每一次蘇醒都是一場新生。
發情期徹底結束的那一秒,我恢複神志從夢中醒來,熟悉的天花闆、熟悉的頂燈,陽台的窗簾沒拉,光從外面湧入。
梅雨季過去,天在一夜之間蒸出夏天獨有的溽熱。
臨近中午,陽光眩目,在我眼中暈出一絲熟悉的綠調。
我側過身枕頭夾着腦袋面壁反省。
維持這個姿勢很累,很快我就放過了自己。
不受力的記憶海綿落回它原本躺着的床面,而軟綿綿的枕巾依舊順着被施加力道的方向彎腰,在我眨眼間用邊角剮蹭睫毛,不發一言,存在感倒是和它的主人一樣強烈。
沒看到他的牙。
但宮治還真是alpha啊。
我換成被枕巾夾着腦袋轉向另一邊,拔掉電源插頭坐在床頭的香薰機很呆,茶幾上是被合上的筆記本電腦,垃圾桶裡營養液的空瓶七零八落,喔,還有一闆新拆的沉默劑掉在椅墊旁邊。
腦袋一擡,手再微微用力,拉出來的枕巾變成寬邊眼罩蓋住睫毛下漏來漏去的縫隙。
他知道我是omega了啊。
我蜷着腿躺在床上,感覺自己像個通靈的薩滿。但實際上這間屋子裡沒有橡木樹,也沒有靈媒,隻有一個試圖通過遮擋視野來逃避現實的人類。
他怎麼知道我是omega的?
——他當然會知道我是omega。
我坐起身,枕巾順着重力從臉上掉下來,小口小口地粘着腿窩裡被悶出來的薄汗。
心裡的小人一聲長歎。
在alpha面前,備受發情期困擾的omega試圖隐藏自己是omega這種事果然很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