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歸玩笑,裴照林翻開折子,細細掃過,是東廠暗樁的密折,他們前幾日在新州府偵察到宋無庸的蹤迹。
朱屹适時遞去第二份奏折,他負手立在半開的窗格前。
乾清宮是皇城最高的宮宇,遠遠能瞧見城外四通八達的市井巷陌,聚攏着的煙火氣,像是比這暑熱還要暖三分。
朱屹眼底笑意全無,醞着銳利的鋒芒,“新州知府韓紹章,八百裡加急送來的折子,茶商一手遮天,走私北真,裴卿領個新州巡按禦史的差,與孟鈞一道,替朕走一趟。”
裴照林手中的折子微緊,他疏朗的眉眼現出薄薄的陰雲,“那宋無庸......”
朱屹斂下眸中的淩厲,側目道:“假死脫身,十個腦袋都不夠砍!裴卿就将他交于東廠,找到了,處決定會公之于天下。”
這個結果,也正是思淼心中那位小娘子想看到的。
“微臣,領旨。”
裴照林暗歎自己的眼光毒辣。
皇帝這個位置,朱屹來坐最合适不過。
宋無庸接手暴利染料院,馮黨不會舍棄這塊肉,于是他埋伏殺之,障眼之法更是落入他的後計,隻要宋無庸敢活着,任馮黨打壓,朱屹都有理由除掉他。
垂頭一揖,裴照林的目光觸及他的紫袍袖擺,上面繡着兩塊像是兔子的補丁。
裴照林不由得想起周全的千叮萬囑,走前,不免關切兩句,“行簡,你如今貴為陛下,隻差兩步,便可四海升甯了,不必如此拮據了。”
朱屹将他送到門口,笑道:“從前拮據慣了,一時無法改。”
他甚至撩起袖擺,不無驕傲的道:“瞧這隻老虎,栩栩如生,阿岚繡的。”
他口中的阿岚,自然是大邺的皇後,孟岚書。
得,裴照林不想自取其辱,自覺告辭。
天氣幹燥,連着人的心緒也紛亂不堪。
冬青胡同裴家,宴客廳裡,孟鈞煩躁的揮扇子。
瞧清裴照林的身影,他登時抱起渌波色的幾匹湖羅追上去,“三水哥!姊夫緊急召見,可是嶺州出問題了?”
“是,宋無庸金蟬脫殼出沒新州,陛下的意思,東廠全國追緝宋無庸,你我二人走一趟新州府查走私案。”
湖羅不少,孟鈞寶貝的不得了,到哪都捧着,裴照林又疑惑道:“這些是?”
孟鈞順勢一把将湖羅塞進他懷裡,并砸給他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這可都是漣清阿姊送的湖羅,這天,湖羅在京師,一匹可以炒到百兩。”
裴照林穩穩接住,溫潤的面色多了幾分慚愧,“你且回去收拾行囊,今日爽約,明日我親自登門緻歉,我們日落前出發。”
啟料,隔日,他晨間便差人下拜帖,卻得知漣清她,又離京了。
歸期不定......
踏上新州的途中,裴照林倚靠在車廂上,面上不顯,但周身俱是濃厚的愁緒。
朱行簡那句“裴思淼,你往後可莫要後悔”一遍一遍萦繞在他耳邊。
他悔啊!
首次相邀便爽約,漣清對他的印象,定然差到極緻了。
孟鈞第一次出公差,心情相當不錯,恐愁緒染着他,坐遠了些。
他好意提醒道:“也無妨,阿姊知曉你有要緊事。”
裴照林苦澀不語,傻小子,好話孬話聽不懂,不過是給他留幾分薄面。
入夜,過了宵禁,京師一片寂靜。
寶砂胡同裡,馮家黯去燈火,書房的地下密室裡卻燭光通明。
通體黑色的男人摘下帷帽,露出半張臉的粗糙胡茬。
他抱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沙啞的嗓音更顯疲憊:“多謝老師救命之恩!”
上首,燭火下,馮質樸扶了扶襄金邊的目鏡,仔細瞧着染料配方。
末了,他淡淡道:“朱屹那邊恐怕看出了端倪,你今夜帶着配方南下潇湘府,與殿下秘密彙合。”
宋無庸起身接下配方,心有不甘,“學生還是疑惑,到底是哪位貴人要置庸于死地。”
短短半刻鐘,唏噓萬分,二十七登科之喜、翰林的三年冷闆凳、戶部的十二年搓磨,熬死了老尚書,好不容易爬到三品侍郎,一朝東窗事發,如今連欺君罪名都坐實了。
他這一走,便不知何時才能得見天日了。
馮質樸卻罵他糊塗,“無庸無庸,老夫看你當真是庸人!到如今還執迷不悟,滿朝文武誰人不知你在老夫麾下,當然是那朱屹要殺你啊!”
年過花甲,馮質樸心緒波動便要咳嗽,宋無庸匆匆裝起配方,前去拍撫,“老師息怒,息怒,實屬無庸愚鈍了。”
話雖如此,他心中隐約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下一瞬,猛然想起替他掩護回京的大理寺少卿!
“老師,來之前,李侃與我提到了京郊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