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之昀冷聲打斷:“你做出此等寵妾滅妻之事,難道還要再為她求情?”
陸谌知道,陸之昀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人。
他既是想要沈沅死,就沒人能夠阻撓。
沈渝見陸之昀态度堅決,慌亂地口不擇言道:“五叔…求您看在妾身父親永安侯的面子上,饒恕妾身…妾身也沒想到姐姐她會去世……”
陸之昀瞥了沈渝一下,深邃的眼中盡是厭惡。
他冷笑一聲,回道:“原來我還要看沈弘量的面子。”
輕飄飄的一句話,陸之昀直呼了永安侯的大名。
而這話不是疑問的語氣,卻是陳述的語氣。
聽不出什麼怒氣來,卻更像是在反諷。
要知道在朝中,身為工部尚書的沈弘量,連同首輔大人說話的機會都很少。
陸之昀的爪牙是吏部尚書,兼次輔高鶴洲。
他隻要同高鶴洲說一句話,沈弘量立即就會被連貶數級。
他确實不用給沈弘量什麼面子。
***
在沈渝凄慘至極的哀嚎中,沈沅親自看着她被公府的下人拖到了堂外,她邊凄厲地哀嚎着,便于大雨之中,被押送到了順天府。
陸谌的性情本就不是個強勢的,在他五叔的面前,也隻有順從的份,連自己最愛的女人都護不住。
沈渝剛剛出小月,自是挨不住那一百丈,她在刑牢裡便斷了氣。
沈沅親眼看見了這些場景,心中卻并未有多少的快意。
但她很是感念陸之昀為她主持了公道,還了她一個清白。
而陸谌之後如何,她卻并沒有夢到。
沈沅覺得,自己這時也該從這個夢魇裡醒過來了。
可是那詭谲的夢境,卻又讓她置身在了另一個場景中——
縱是陸之昀為她洗清了冤屈,沈弘量卻還是沒将她的靈位接回沈家。
她的墳墓矗立在遠郊,是座稍顯凄涼的孤墳。
可她的墳前卻未結蛛網,周遭亦無雜草叢生,低矮的食案上,竟也常擺着精緻的點心和時令鮮果。
夢中接下來發生的事,令沈沅驚異至極。
她曾經稱作五叔的男人,那個令她有些敬怕的權臣陸之昀,竟是每月都會來她墳前,親自為她打掃墳墓,整饬周遭的雜草。
他來她墳前時,屬下和侍衛都會站的很遠,似是要給他獨處的空間。
陸之昀有時是白日來,有時會擇在夜中來。
他每次幫她打掃完墳墓後,都會緘默地站在她的墳前,待上良久。
沈沅也數不清他到底來了幾次,隻是每次他來,都沒有同她說過話。
隻有一次,他離她的墓碑極近,亦伸出了指骨分明的大手,用指腹緩緩地觸摸着墓碑上,那刻着的“沈沅”二字。
沈沅的心有些震顫。
她知道陸之昀并不是什麼好人,他能坐到今天的位置,雙手必曾沾了無數人的鮮血。
可他在觸摸她的名字時,那細微的動作間,卻莫名帶了幾分珍重和憐惜的意味。
沈沅能覺出,他這時明顯是想要張口,同她說上幾句話的。
可直到最後,陸之昀還是沒同她說半個字,隻緘默地同侍從離開了遠郊。
***
夢境的最後一幕,沈沅又置身在了一個她從未來到過的場景中。
這處是國公府的歧松館,是陸之昀平素居住和處理朝務的地方。
隻是今夜的歧松館,卻被國公府的下人特意布置了一番。
長窗的步步錦窗格上,被人貼了好幾幅的喜字剪紙。
館柱皆繞紅綢,那燭台上懸立着的,也都是龍鳳戲珠的大紅喜燭。
陸之昀平素不近女色,年過而立都未有娶妻,他同母所出的弟弟早年去世,他便将他的侄兒陸廖霁養在了身旁。
旁人都覺得,他忙于公務,整個王朝的一切都要靠他來運作,所以,他也不需要如尋常男子般需要世俗的婚姻。
至于子嗣上的事,他也很可能會将陸廖霁過繼到他的名下,來延續他的這一脈。
沈沅也沒想到,陸之昀竟也成婚了,她竟有些好奇陸之昀到底會娶哪個世家的小姐。
——“大人,淮揚來的廚子做好了點心。”
陸之昀端坐于書案前,手中持筆,仍在忙于公務。
聽着小厮恭敬的言語,他并未擡眸,隻淡聲回道:“給夫人擺上。”
“是。”
沈沅心中詫異。
這歧松館中,分明沒有女子的身影。
卻見那名小厮已然将那些精緻的淮揚點心,擺在了館中的一個檀木小案上,而那小案之後,竟是一個人的靈牌。
那香樟木的靈牌上書着的七字竟是——
愛妻沈沅之靈位。
沈沅難以置信。
更是覺得事情太過荒謬。
陸之昀怎可能娶了她的靈牌?
可眼前場景的所有細節都過于真切。
夢裡,不,可以說是在前世,陸之昀竟然真的娶了她的靈牌。
他記得她自小在揚州長大,也喜歡吃淮揚的點心,所以每次來她墳前看她時,也都特意帶了那些淮揚點心。
沈沅仍震驚于此事時,她的魂識卻又似是被某種強大的力量,被突地拽到了地面。
她嘗試着走到了陸之昀的面前,亦伸出了手,想要去觸碰男人的眉心。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地看陸之昀的臉。
他眉和眼的輪廓都很銳利,既威冷逼人,又深斂着情緒。
面龐很是英俊,也可說得上年輕,隻是他的氣質過于深沉成熟。
他如今的年歲是三十三歲,剛過而立之年。
雖說陸谌稱他一聲五叔,貌似是輩分很大。他亦是權傾朝野的首輔,可在官場上,這樣的年紀還是很年輕的。
畢竟很多官員剛入内閣時,都快近不惑之年了。
沈沅緩而慢地伸着手,待她即要碰觸到他的眉心時,卻又被一道透明的結界阻攔,使她無法再靠近他。
她想要開口同他說句話,卻又不知,該怎樣稱呼陸之昀。
他已經不是她的五叔。
而是她的官人、夫君。
沈沅喃喃開口時,卻還是喚了他,“大人…大人……”
“大人…謝謝您…謝謝您來墳前看我,還幫我洗刷了冤屈……”
話說到這處,沈沅已經開始哽咽。
她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卻不知道陸之昀能不能聽得到,她的聲音。
與此同時,陸之昀也蓦地掀開了眼簾。
可他看向的,卻不是沈沅,而是她靈牌的方向。
沈沅因而漸漸收回了右手。
是了,她隻是個魂魄,還在陽間的陸之昀自是看不見她的。
她看着陸之昀從案前起身,又看着他那高大的背影,一步又一步地走向了她的靈牌。
眼眶中蘊着的溫熱淚水也不知何時,灑了滿面。
遽然間,她的腳腕似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亦将她往地裡猛地拽去。
随即,她便受制于這種可怕的力量,遁地下陷。
——“姑娘…姑娘,老爺有事喚您去荷香堂,您快醒醒。”
聽着碧梧熟悉的聲音,沈沅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目。
大夢初醒,已是輪回次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