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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逐漸高漲，一團一團的人影彙聚逐漸幻化出清晰的人臉，那張臉與鹿韭有九分像，她淚眼望着鹿韭楚楚可憐：“女兒，你原諒娘親可好？為何就不能體諒我？都是你！都是你！要是個男孩我怎麼會受這樣的苦！”

人臉變得扭曲開裂，左右臉從中間劈開又慢慢補全成兩個頭顱，一男一女，兩張臉分開又貼合人中到下巴的部分像被針線縫合在一起，兩雙眼布滿仇恨怨怼，一張嘴吐出的卻是兩個聲音，他們一起說着：“掐死你！掐死你個小賤人！小畜生！”

鹿韭恍然，原來我的父母長得這副模樣？竟然從未想起過。

人道心魔是人心中最難抹去的怨恨，是流入血脈的一根針，插入脊骨的一把刀……鹿韭也是，她知道自己一直怨恨，一直反複自我折磨，但這麼多年來反複記得的隻有棄嬰塔内的終日欺辱自己的怨魂，逃出塔後赤足奔跑的雪地，好像從未想起過父母的模樣，一位早忘了，原來還在介懷。

鹿韭嗤笑，幾百歲的老人了記得這些是有多無聊？擡手間“砰——”的一聲，人影就被轟散，對面塔壁上破開一指寬的小洞，白日的光線直射進來，為鹿韭額間的牡丹抹上金箔，“吱——”一聲石塔以圓洞為中心，裂痕如蛛網一般爬滿整個塔壁，最終轟然倒塌。

鹿韭禦空，身上不沾半點齑粉，她緩緩下墜立于廢墟中央，然而心魔沒那麼好破，她驟然貼近鹿韭耳畔：“小鹿，是我啊！”少年嗓音如含了天山流淌而下的冰泉，鹿韭瞳孔一瞬收縮，雙唇緊抿，說出了那個名字：“原！川！斷！”

清隽少年含笑對鹿韭，緩緩擡手，眉心的一點朱砂痣若春日初陽暖得鹿韭渾身骨頭都發出慨歎，一朵朵花從骨縫中鑽出。

一顆淚砸開花來，鹿韭緩緩伸出蜷縮的手指，指尖還未觸碰那束光芒，長劍唰地刺來，未來得及躲閃，劍聲穿透軀體發出悶響，男人擋在自己身前，偏頭看向她，嘴角的血像是奈何橋畔的彼岸花，開到荼蘼。

“阿韭，快走！”

“師父！師父！原川斷！我殺了你！”

畫面又轉——

黑夜是深沉的霞帔，數十蘇梅色的蓮花琉璃燈盞宛在水中央，瑩瑩燭火搖曳着為新人頌贊。慘白的燭淚從花瓣縫隙中落下，黑水流淌向死而生，鹿韭為女子穿好嫁衣，潮濕的綠拍打在蒼白的花床上，衣袖些許沾了水。

鹿韭撈起來仔細擦拭，為陌生女子整理好衣領的褶皺，手指向上，輕輕拂過女人如玉石般青色的面頰。鹿韭醫術極佳，年幼時被逼着繡過花故而用針縫補傷口技藝精湛，但從未有想過有一日自己會拿針替人将屍塊一塊塊拼好，縫合。還好還好……鹿韭心裡燃起一絲從未有過的慶幸，慶幸年幼時曾被逼着繡過花。

如此她才能将她的屍體縫合得如此美麗……

花床在水中搖搖晃晃漂向遠方，那人曾說她想有一日穿着嫁衣，嫁與意中人。鹿韭替她實現了，不知過了多久，黑水的墨色漸漸變淺，清澈的水流倒映出鹿韭的臉，她看到了自己通紅的眼底，站起身來拂去眼尾的濕潤，突然笑了一下：“我終于……可以全心全意去恨你了。”

說罷。鹿韭拿出袖中一頂袖珍的青銅小鼎，歲月早在鼎上爬滿綠衣，鹿韭把玩着心中冒起一個念頭：“不如女人的那件鮮綠嫁衣”，轉眼消散雲間，她把雙手捧着鼎輕輕合十，齑粉從指縫滑落被風吹進河流。

鹿韭轉身離去，又停下她看着自己的雙手，喃喃自語：“那個女人是誰？”。

流水潺潺，路過幾層亂石堆疊的石窩打着轉，水流從縫隙中溜出而齑粉竟在石窩中彙集。在無人熟知的角落被時光凝結成圖，直至數百年後……

馬蹄奔馳，踏起陣陣塵煙，領頭的遊牧少年還未束發，黝黑的肌膚，棕褐色的雙眼在陽光下如琥珀般剔透，少年甩着手中的羊皮襖沖後方追趕的一群少年吆喝着：“你們也太慢了吧！”。

馬蹄上系着的繩索拖着一雙磨得鮮血淋漓的小手，骨瘦如柴的孩子看着不過垂髫，露出的肌膚早被鮮紅浸透看不出長相，馬背上的少年策馬踏進河流，速度不減，拖行的孩子一腦袋撞上石塊，鮮血湧出在流水中開出鮮紅的花，亂石之中鋒利的銅片直直插進男孩的心窩，就在一片喧嘩中屈辱地離世。

枯瘦的母親抱着發臭的屍體，五官擰作一團猙獰的線球，灰撲撲、亂糟糟，灰白的火焰自身體燃起，燒遍整個草原，成山的枯骨化作齑粉，來年春風一吹，綠草又生。

一盞幽燈燃起——

四牆燈盞上數十顆夜明珠同時亮起，光彩熠熠，俞青黛目光探看四周，深海夜明珠、金絲楠木桌椅、牆上繪滿佛教壁畫，流光溢彩，這上面的壁畫不同于現行的吉祥、平和之風，乍一看顯得雜亂無章，構圖繁雜，清灰、朱紅、白粉、石綠，色彩交融綿延，使得整個畫面顯得陰沉凄厲、冷寂沉重。

俞青黛抱着孩子慢慢走到壁畫前，細眉微蹙，轉頭對掌櫃的問到“這是薩埵那舍身飼虎？”

掌櫃答：“夫人好眼力，正是舍身飼虎圖，我們主人是心懷慈悲之人，與佛有緣，這不最近就又到各地佛寺禮佛去了，倘若主人回來知道夫人也對佛法有所了解，主人必定很高興，”轉手請幾人上樓。

那掌櫃的将原氏夫婦帶到房間門口，囑咐道：“山中精怪妖獸衆多，夜間盡量少走動，照看好孩子。”話音一落人就消失了。

俞青黛皺着眉道“這裡有古怪”，說完便抱着女兒走進房間，原山奈扶着妻子的柳腰，安撫道：“無事我在，今夜照看好小滿。”

那掌櫃的瞬影到客棧後廚，拿出一面鏡子，鏡中現出一女子，她側躺在拔步椅上，眉眼舒展，慵懶惬意，眼睫濃密遮住了魅惑的雙眼，粉舌舔了舔唇角沾染的血漬，像是一隻飽餐後的大貓，正是鄒梵虞。

“人來了，你什麼時候回來？”掌櫃道。

鄒梵虞擡手漫不經心擦了擦嘴角，“急什麼，都等了幾百年了就這點時間你還等不了嗎？我剛剛飽餐一頓，睡個覺就回。”

掌櫃挑眉：“你倒是不怕死，在佛寺裡殺生食葷，就不怕被那些個和尚趕出去？”

“不要污蔑我，我可是很虔誠的好嗎？在這破廟裡吃了整整一個月的草，就等着這傳說中的佛子降生，為了吃頓飽餐專門跑到八百裡開外吃完再回來的！”鄒梵虞轉身換了個姿勢躺着。

信手一揮，燃燈盡滅。

“啊啊啊啊這是什麼？”原穗禾抱着腦袋打滾，突然塞進腦子的記憶像是密密麻麻的銀針刺進大腦、雙目。

“自我得佛來，所經諸劫數，無量百千萬 　億載阿僧祇，常說法教化 　無數億衆生，令入于佛道。爾來無量劫，為度衆生故，方便現涅槃、 而實不滅度，常住此說法。

我常住于此，以諸神通力，令颠倒衆生、 雖近而不見。衆見我滅度，廣供養舍利，鹹皆懷戀慕、 而生渴仰心。衆生既信伏，質直意柔軟，一心欲見佛，不自惜身命。

時我及衆僧、 俱出靈鹫山，我時語衆生，常在此不滅，以方便力故，現有滅不滅【1】。”

系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原穗禾呆愣着跟誦，每記一句，頭中疼痛便減輕一分。

系統問道：“宿主看到了什麼？”

“過去。”關于鹿韭的過去、陌生女子的過去、奇奇怪怪的過去。

原來橫亘在鹿韭與原川斷之間的是……殺師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