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灰色客機掠過屋頂,引擎轟鳴聲中,崔甯甯将手機舉向車窗外,直到噪音被風卷走,才重新貼近耳側:“林煦,聽見了嗎?你們沒有緣,放手吧。”
聽筒裡是漫長的沉默。
她挂斷電話,重新咬住煙,仰頭望着飛機掠過的雲痕,輕聲說:“夏夏,一路順風。”
時間快得讓人捉不住,崔甯甯生下一個八斤重的兒子,樂得陳耀華合不攏嘴。
夏漾指尖沾着未幹的钴藍色顔料,翹着小指劃開視頻電話。
屏幕那頭炸開響亮的啼哭,消毒水仿佛能穿透屏幕漫進鼻腔,崔甯甯躺在産床上的模樣活像隻擱淺的鲸,汗濕的發絲粘在漲紅的臉頰,卻仍不忘對着鏡頭比耶:“八斤!我C,老娘的盆骨都快裂開了!”
畫架上的顔料正在陰幹,是一張吉普賽女人的畫像,夏漾看着畫上女人的臉,眼前卻莫名浮現出崔甯甯呲牙咧嘴的模樣。
梧桐葉落滿塞納河岸,她從療養院回來,繼續給幹兒子買禮物,國際物流單在夏漾案頭幾乎堆成小山。
即便崔甯甯抱怨家裡都被快遞堆滿了,被蓋上海關章的包裹仍像一群迷途的候鳥,跨越七個時區,送到她家門口。
百日宴那天,崔甯甯特意發來現場視頻,鏡頭卻對準林煦那張俊臉猛拍近兩分鐘,他剪了長發,淺色瞳子仍似汪清泉,緩緩流進她心底。
巴黎的雨敲打在天窗上,夏漾慢慢關閉視頻。
歲月匆匆,兩年轉瞬即逝。
夏漾的畫室如今已算是小有名氣,經她發掘并簽約的畫家,個個都是拍賣場上炙手可熱的藝術大師。其中身價最高的當屬剛滿十八歲的天才畫家唐籌,他的作品一紙難求,引得無數畫廊老闆趨之若鹜。夏漾恨不得将他拴在腰帶上看着,生怕這顆搖錢樹被人挖走。
她想在畫廊開館兩周年之際做個大展,正冥思苦想找不到好的主題,關鍵時刻,大股東喬娜一語點醒夢中人:“咱們是中國的藝術館,何不以中國藝術為主題,辦一場震撼老外的展覽?”
回北城那天,崔甯甯特意帶着孩子過來接機,夏漾剪去及腰的長發,換作一頭霧藍色的鎖骨短發,利落的層次在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澤。
纖細的腰線在連體褲的剪裁中若隐若現,黑色墨鏡遮住大半張臉,拖着行李箱從通道裡走出來,周身氣場引得旁人頻頻側目,還以為是明星出街。
崔甯甯因産後身形微胖,整個人卻是容光煥發。看見夏漾的刹那,将孩子交給一旁的陳耀華,幾步小跑着撲上前,緊緊環住她:“夏夏,你可想死我了!”話音未落,眼眶已泛起淚光。成為母親後,她的情緒愈發柔軟。
夏漾的目光早已越過她,直直落在孩子粉雕玉琢的小臉上。
她笑着推開崔甯甯,語氣半是調侃:“甯甯,咱當媽的人了,能不能控制點情緒?”
孩子太小,整個身子軟得像是團雲,夏漾不敢抱,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勾住那隻粉白小手輕輕搖晃,一張俏臉上做出各種鬼臉,引得嬰兒咯咯笑。
直到汽車駛入夜色,夏漾倚着後排車窗,忽然打破沉默:“最近有林煦的消息嗎?”指尖無意識摩挲着手腕上的絲巾,聲音輕得像飄在風裡。
崔甯甯搖頭:“去年孩子周歲的時候見過一次,後來聽說他在賽場上受了傷,出國療養,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哦,”夏漾沒有擡眼,依舊看着她懷裡的孩子,嘴上挂着笑,“甯甯,幫我找個離婚律師,我倆的事不能就這麼拖着。”窗外霓虹掠過她霧藍色的發梢,将眼底情緒攪碎。
母親如今病情穩定,還受邀給一個芭蕾舞劇團做舞台編劇,她想徹底厘清國内的一切,專心在巴黎發展她的事業。
崔甯甯摸摸兒子熟睡的小臉,手指溫柔撫過他細軟的胎發:“夏夏,當年的事,我也有責任,是我先入為主地認為林煦劈腿,我覺得你們......”
“甯甯,”夏漾打斷她,眸光投向遠方璀璨的燈火,“我現在的生活很好,不想改變,再說,兩年了,每個人的境遇都會發生改變,與其執着過去,不如各自向前。遺憾是常态,有缺口的月亮,才更加動人。”
見她這樣說,崔甯甯咬着下唇,将接下來的話咽回心底。
車裡隻剩空調輕微的嗡鳴,與懷裡孩子均勻的呼吸聲。
當車子拐進明壽街,霓虹燈漫過車窗,夏漾望着窗外翻新的柏油路面,突然瞳孔微縮。
記憶與現實在暮色中重疊,電線杆下仿佛又浮現出那個高大的身影,黑色長發垂落肩頭,指間的香煙明明滅滅,另一手随意插在牛仔褲口袋,慵懶又不羁。
“這片去年就開始改造了。”崔甯甯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将她拉回現實,“老房子全推平了,說是要建街心公園,明年開春動工。”
夏漾的目光投向街角,那裡本該矗立着刺青店斑駁的招牌。此刻卻隻剩瓦礫堆在月光下泛着冷白,鋼筋裸露如猙獰的骨骼。她突然感到胸口抽痛,喉頭發苦,猛地别過臉去,卻在側窗倒影裡,撞見自己慌亂的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