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聽見聲音,扭頭時還帶着未消的怒意:“傅家小子,你來的正好,趕緊把她弄走!”
後座的夏漾蜷着身子,警惕地看向車門外的兩人。
站在車門邊的青年忽然俯下身,漆黑的瞳孔像浸在井水裡的琉璃:“姐姐,是要去四福村找人嗎?”
夏漾沒出聲。
青年忽然笑了,露出兩顆虎牙,“我姓傅,我爸是四福村的村長,要不你先下車,别耽誤李叔拉活,”他指了指身後“嘣嘣”作響的電動三輪車,“你要是想去四福村,我帶你過去。”
出租車絕塵而去,夏漾捏着背包帶,盯着三輪車車鬥裡堆着的泡沫箱:“四福村很遠嗎?”
“不遠,也就五公裡的路。”
“那他為什麼不願意去?”
青年看看她:“李叔是好意,四福村比較保守,不歡迎外來人,那邊又不通車,怕你自己走不回來。”
“為什麼不歡迎外來人?你不是四福村的人?”
青年彎腰将泡沫箱摞起來:“我是啊,但傳統就是這樣,”又伸手去掃車鬥裡的雜草,騰出片幹淨地方,“我要把這些東西先送回村裡,然後再去市裡,你要是真想進四福村,我可以帶你去,看夠了再帶你回來,來回,二十塊錢。”他擺出兩根手指,露出一口白牙。
三輪車卷着塵一路“嘣嘣嘣”地回到四福村,兩個抽着銅煙袋的老人佝偻着背,渾濁的眼珠随着三輪車緩緩轉動。
早就等在村口的孩子們聽見車聲,像被驚動的雀群撲棱棱圍上來,七八個髒兮兮的小手扒着車鬥邊緣:“燼野哥!帶糖了沒?”“有水槍嗎?”“有畫筆嗎?”
一個藏青色的影子自孩子身後走出來,灰白的鬓角沾着草屑,中山裝的口袋裡别着鋼筆,擡眼望見車鬥裡陌生的面孔,笑意瞬間凝固在嘴角:“怎麼把外人帶回來了?”他又瞄了夏漾一眼,“趕緊把東西卸了,一會帶你姐去醫院。”
“您好,我叫夏漾,是巴黎GEM美術館的館長,我想......”
“我們不接受采訪,你趕緊走!”傅川打斷她的話,枯樹皮般的手背朝她揚了揚,轉身回村。
傅燼野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臉,他踢了踢三輪車的輪胎,沖夏漾努努下巴:“村子就這一條路,你先進去逛,一個小時後,還在這集合。”
出師未捷,接下來隻會更難。
夏漾沿着土道挨家挨戶地走,她一臉熱忱地去搭讪,卻換來緊閉的大門和落鎖的門響,好不容易碰見兩個腿腳不利索的被她堵在院子裡,說的卻是她聽不懂的滿語。
她一臉喪氣地折回村口,見到傅燼野已經卸了貨在等她,車鬥裡坐着一個跟他差不多年齡的女孩。
女孩靜靜地坐在車鬥裡,腿上蓋着薄毯,膝蓋上倒扣着一本書。
見夏漾過來,她慢慢擡頭,眼角帶着溫暖地笑意,垂落的發絲間露出瑩白的耳垂:“燼野說他帶回來個大美女,我還以為他撒謊。”
夏漾踩着車鬥鐵欄攀上去:“我叫夏漾,夏天的夏,蕩漾的漾。”
“傅雲禾,雲卷雲舒的雲,青禾待雨的禾,我跟傅燼野是龍鳳胎。”
傅雲禾嘴角的梨渦随着笑意深深陷下去,當夏漾提到海外展覽計劃時,她忽然斂了笑,指尖無意識摩挲着書頁的邊沿:“夏小姐,你怎麼不去衆福村找我二叔?他去年拿了“非遺薪傳”剪紙大賽的金獎,電視台還專門拍過紀錄片。”
夏漾将手機屏幕轉到她面前,視頻正播放着剪紙大賽的比賽視頻。
畫面中的老藝人用月牙紋勾勒牡丹,以鋸齒紋堆砌鱗片,技法爐火純青。
“衆福村的剪紙講究構圖飽滿、線條流暢,是北方剪紙的典型代表。”她又快進視頻,調出四福村的作品,長卷上《八仙過海》的人物正踏着祥雲流轉,“但我這次的展覽主題主打沉浸式藝術體驗,四福村這種以故事性見長的連環畫式剪紙,配合光影投射能創造出獨特的叙事空間,這才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作品。”
傅雲禾神色動容,看着視頻裡的畫面:“這個圖樣是我太爺爺參加抗戰時設計的,我爺爺剪到一半去世了,又傳到我爸剪,剪了三代才剪出來的。”
“傳承,這正是我要表達的,”夏漾的聲音不自覺拔高,“這次國際剪紙藝術展,我還邀請了墨西哥阿萊布裡赫剪紙,日本八幡宮人形剪紙,還有歐洲各國主要的剪紙流派,我們要做的不是單純的技藝展示,而是讓全世界都看見中國剪紙的傳承。”
微風掀起傅雲禾的裙擺,露出腳踝處纏着的紅繩,紅繩上串着一顆銀制的鈴铛。
“不行的,二叔收外姓徒弟的事鬧得太兇,我爸上個月剛在祠堂立了新規矩,現在連樣品都不許帶出村子,真可惜啊,還挺想出去看看的。”
傅燼野望着前方的土路,将姐姐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将三輪車停在路邊,回頭說了句:“我歇會汗。”跳下車,站在路邊抽煙。
夏漾察覺到他有話,也跟着跳下車,走到他身旁。
“夏姐姐,你說的那個出國,要錢嗎?”傅燼野小心翼翼地開口。
“不僅不用錢,”夏漾搖頭,“你們的往返的機票、食宿全由我們承擔,作品入選還有額外獎金。”
“我爸固執,”他用力嘬了一口煙,“最近又為二叔的事正在氣頭上,我們勸不動,”他丢掉煙頭,用鞋底踩滅,又從煙盒上撕下一塊煙紙,鉛筆字寫得歪歪扭扭,“林淑芳林姑姑,她媽媽出嫁前,算得上我爸的半個師父,你試試看能不能找她回來勸勸我爸?”
夏漾提出要跟着姐弟二人到市裡醫院幫忙,卻被傅雲禾拒絕,夏漾明白她骨子裡的驕傲,揮手跟他們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