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歲以前，林穗去過兩次派出所，一次是辦身份證，一次是因為她撿了兩千塊錢。

她曾經以為，第三次會是結婚變更戶籍信息，沒想到，卻是因為目擊了一個人的死亡。

房間很小，隻有一扇天窗，兩個警察坐在對面，她獨自坐在另一頭，有種被孤立的錯覺。

平心而論，女警的态度非常好，還給她倒了溫水，告訴她“别着急，慢慢講”。

可她還是忍不住發抖，事故現場，孩子尖利的哭聲不斷回放，她眼前重複當時的畫面，司機的頭無力垂着，血沾濕了頭發，空氣中全是烤腸的氣味，香到發膩。

林穗沒忍住，吐了人家詢問室一地……

回家之後，林穗就發了燒，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仿佛在獨木舟裡飄忽，感覺天花闆一直在轉。

她全身都疼，可如果不起早，她根本沒實力擠上地鐵，再等公交，就會遲到。

實在沒辦法，上午，她請了兩小時假，避開了人流最高峰。

踏進辦公室，心情并沒有好轉，林穗的工位上，材料小山一樣高，全都堆在她這裡，等着她來做。

一見她進屋，所有人都放下手裡的事兒，圍在她旁邊問東問西。

“是女司機嗎？自殺的吧？”

“女的死了沒？孩子死了沒？”

“你也太衰了，人家鬧小三，差點兒給你撞死。”

“聽說賣烤腸的撞碎了，你看看這照片，是不是現場啊？”

人群密不透風，林穗感到窒息，唯有實習生投來關切的目光，于事無補。

“抱歉，我上個廁所。”林穗匆匆逃走，衆人一臉無趣，隻能散開。

路過組長辦公室，門虛掩着，聽裡頭的動靜，也在讨論公交站的事故。

組長的聲音一如既往的陰陽怪氣：“這女的，鬥不過小三兒，就拿馬路上的人出氣，看來平時也不是什麼好人。”

“可不是嘛！”男同事立即贊同，開始分享搜集來的肇事者生活照，一通品頭論足，以此佐證組長的推論，二人相談甚歡。

男同事是林穗同組，也是她的中學同學，可倆人在公司的關系一般，或者說，他們完全不是一路人，也沒必要因為經曆相同，就硬往一塊兒湊。

林穗工作能力強，但不擅長溜須拍馬。男同事則不然，工作能力地闆磚級别，每天全身心哄着上司。

偏巧，兩人的上司看重的是——性别。

對，性别，隻要是個男下屬，在譚美瑤眼裡那都是小可愛。

熱情的就給甜頭，高冷的就努力征服，能力差的就幫着找借口：“他太忙碌難免疏忽”。

髒活累活怎麼辦？交給女的啊，那不是有好幾個呢。

身在職場，還是得識時務，嘴甜總能讨到好處，林穗卻是個真性情，一不會吹捧，二不懂上供。

她看不慣不公道的事，别人自然就看不慣她，林穗接到的工作總是最繁瑣且最不出成績的。

尤其最近幾天，組長不知道抽了什麼風，幾乎每天拎着小鞋跟着她，連她上廁所都會被念時間長，“都三分鐘了還沒回來幹活”。

屋裡倆人越聊越熱絡，傳出譚美瑤嬌羞的聲音：“哎呀你可真幽默哈哈哈哈——”

林穗翻了個白眼兒，正要往回走，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

組長道：“看見個事故也請假，也沒撞着她，還怪金貴的。”

男同事道：“可不是嘛，她平時也這樣，在公司當小公主呢！”

組長道：“哼，要不是她業務還可以，就憑那個姿色，還想留在總公司？”

男同事立即笑起來，說組長才是天生麗質。

林穗真是受夠了，恨不得幹脆推門進去，可進去之後呢？她能拍着桌子，說她不幹了嗎？

忽然感到異樣，仿佛有人在盯着自己，林穗猛然發現，樓道盡頭站着一個人。

光線從窗子照進來，勾勒出那個人的輪廓，林穗看不清那人的臉，但從身形可以判斷，是公司的特聘律師唐嘉木。

他什麼時候出現的，怎麼走路沒聲音？

比起驚訝，林穗更多的是尴尬——不會被當成聽牆根兒吧？

好在，唐嘉木似乎在打電話，手指按在耳機上，低頭說了句“好的”，直接往樓下走了。

林穗長長吐出口氣，回到工位上。

“得盡快找好下家。”

之後幾天，她時常這樣想，卻總是猶豫，無法真正下決心。

這家公司專業對口，崗位合适，工作内容也是她擅長的，當前就業形勢如此嚴峻，她能找到這份工作，可以說是相當幸運。

離開這裡，她能做什麼呢？何況還有競業協議，三年内她無法選擇同類型的公司，難道去做毫不相關的行業嗎？

互聯網更新疊代迅速，離開就要被落下，三年後，她還剩下什麼了？

糾結，困擾，日複一日。

從事故當晚，林穗一直睡不踏實。連理橋公交站成了她的夢魇，每天晚上閉上眼睛，半夢半醒間，意識就會回到那時候。

轎車直沖過來，喇叭聲尖利刺耳，她愣在原地不得動彈，身體被猛烈撞擊。

視線中，一切颠倒，她能看到自己的身體，她在空中碎裂。

然後，她被鬧鐘叫醒，終于擺脫噩夢，卻要面對無法逃避的現實。

林穗擡起手環，燈光刺眼。早上六點半，睡眠信息顯示，時長四小時。

九點上班，可是地鐵太擠，不提前根本上不去，還要換乘公交，時間無法保證，林穗隻能強撐着起床。

打開水龍頭，放了半天才有熱水。林穗不舍得浪費，把冷水也接着，兌出一小盆溫水，洗完臉，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更不清醒了。

“這個班兒是一天都不想上了！”林穗一邊刷牙一邊想。然後，她化妝，梳頭，換衣服，出門。

素面朝天是不可能的，不是逃避年華老去，她不想看着鏡中的自己被摧殘。

“下一站，連理橋，請從後門下車。”

公交車報站，林穗站在門口，低着頭。她心跳得厲害，每次下車，她都覺得小胡同方向，有個影子正盯着她。

烤腸攤位那一塊，曾經是她加班後溫暖的慰藉，如今卻成了她躲不過的夢魇。

剛走進寫字樓，手機消息提示，五号是房貸還款日，要她提前存好，以防扣款失敗，引發信譽問題。

林穗苦笑，辭什麼職？債務支撐着她走下去！

在可以做決定之前，還是要好好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