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秀才是柳蓮為數不多的好友，交好的時候家中孩子的名字都是央着他取的，但這些年也漸漸少有往來了。

“人家都四十好幾了。”老爹嗤道。

章伯伯是與殺豬匠完全不同的男子，沒有健碩的身姿，卻有一身清骨，腹有詩書，自有一番氣度。柳軒小的時候少瞧見這般與衆不同的，一度看呆，小眼珠子随着章秀才左右的轉，惹得大人們調笑不已。

軒娘冷笑出聲：“我哪裡又配的上秀才呢?”

“一個跛腳的女人，在你眼裡便隻配許一個傻子，”她的聲音很輕，眼睛透出薄薄一層淚，“那你呢，你這個殺豬的，哪裡又配的上我娘了？”

軒娘說完了這番話，心上也翻起一股苦澀來，不敢去看她的小狗。

她素日裡享受着小黑的聽話體貼，卻也還是輕視他。

跟一水鎮上嘲笑欺負小黑的人沒有區别，她甚至比他們更壞。

軒娘的心裡很亂，又想着這樣說她的小狗，許是會有報應的。

小黑站在屋子裡，大半個人的隐在陰影裡，陽光隻照到他臉上，那雙眼睛一直望着軒娘。

他臉上有更複雜的、能被稱為落寞的神情，斷不應該出現在一隻狗臉上的。

一旦他露出這樣的神情，身上的小狗盡數散去，顯出一種澀然來，好像整個人都苦苦的。

小黑不大知曉成婚代表什麼，但軒娘提到他名字的時候從來沒有如今這般嫌棄的神情。

他許是又做錯事了。

但小狗就算做錯事，主人還會愛他的吧？

這種話聽多了老爹反應也變得平靜。

“拒了劉員外，那老虔婆把你養漢子的事情宣揚出去了，”柳老爹擡了擡眼，問她：“不嫁人，等着地痞流氓上門夜裡排隊睡你嗎？”

不用想也知道那日之後傳出去的話會有多難聽，家中不清不楚的養着個傻子，誰還會信家中女郎清白還在？

這世上沒有倚仗，必然受人欺淩。

軒娘白了臉，桌上的茶一下潑到了老頭子身上。

“不孝的東西，老爹也潑。”柳蓮被茶葉糊的睜不開眼，開口罵道。

結果隻多說了一句，因着是不中聽的，連手中的煙管也被奪了甩在地上。

柳軒真是潑的很。

“若不是帶着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子，我哪裡愁嫁的。”少女聲音變得有些尖。

這些年還是有人上門相看的，不過他們家的條件擺在這裡，說過最好的便是給鳏夫當續弦，至少是個四肢俱全的男人。

老頭子抹幹淨臉上的水，隻見到軒娘摔門而入。他歎了口氣，隻撿起地上的煙管，神色如常地吸了一口餘根。

可惜剛點着的煙葉，便被澆沒了，翻箱倒櫃地找出來還頗費了些功夫。

軒娘的脾氣到底随了老子，大得很，沒有上手打他也是留了面子，畢竟方才她一個做女兒的說的話也直往老爹心口戳。

柳蓮一個屠夫确實配不上那她娘那般女子，所以才吃了教訓。

人言可畏，他經受了苦，到底不想軒娘也這般。

人老了，過去的事情也想得多了，柳老爹望着院子裡的花木，又想起了那女人。

殺豬匠的娘子很漂亮，能識文斷字，算數吟花。斷不像他這個屠戶能娶到的，可偏嫁給他了，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仙女一般。

那時多高興啊，整日整夜地奔波，想要娘子過上好些的日子。後來有了轲兒和軒娘，她臉上也有了溫柔的笑意。

沒有比這再好的溫柔鄉了，隻可惜一個他這種粗人總不會是在桃源的，而是在應在俗世凡塵之間，受盡苦楚。

美夢也有醒的時候，醒來的時候帶着餘生散不盡的疲憊。

尋常的一天，柳蓮去臨鎮殺豬回來，卻見到鎮上衆人圍在他家門前。

家中大姐兒擋在門口，忍着淚，像一隻瘦弱卻敢與鷹搏鬥的雞仔，見到他，才敢哭出一點聲響。

他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撥開人群回到自己家，屋内陳設未有變，可房梁之上懸了一個女人。家中吃飯的人多，沒有什麼值錢的物什，那女人隻用了卷粗布便将自己吊死了。

這逼仄狹小的院子，隔着透着縫的門，鄰居們都能瞧見她懸起的鞋。

柳蓮當下隻覺得無比茫然，為什麼呢？

明明離開時還對着他笑盈盈的，盼着他早些歸家的。

若是不想同他過了，說清楚便是，也不至于死。

殺豬漢很長一段時間都想不明白，幾個小的在他腳邊哭成一團，扯着他的褲腿，可他自己都搖晃，如何養的好這幾個如同娘親一樣漂亮可愛的孩子。

很多人問他緣由，是他對人不好又或者是外邊有人之類的，凡事總有原因。但柳蓮不知道，他隻是沉默地，陰沉地回視着。

一時間因着他的娘子是外鄉人，又平白多了許多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