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娘知道他們都怪她,覺得是她害死了大姐姐。
爹是,二姐也是。
嘴上不言語、不提起,眼神卻遷怒于她,叫她愧疚不堪。
柳軒有時候覺得他們甚至是恨她的,恨她當年拖着傷腿也能逃離火海,但大姐姐卻偏丢了性命。
可若軒娘自己也這麼以為,那不如吊死算了。
人人罵她不詳,可她偏要寬待自己。
她吃了那麼多苦,怎能就輕易死了?
柳軒便也問了出來:“你還在怪我沒有跟大姐一起死在火裡麼?”
“什麼?”柳柯面色一瞬變得慘白,她分明聽清了的,隻是不相信軒娘竟這樣刺骨地說了出來。
這樣的怪罪,像是綿針,傷處隐藏下皮肉下,刺得卻是骨。
“你一直都是這麼狠心,也隻顧着自己。”軒娘的神色很冷。
當年家中出事之後,柳轲很快便嫁人了,像是迫不及待一般離開千瘡百孔的家,那時軒娘還瘸着腿出不了門。
“柳軒,你想說什麼?”柳柯亦是冷了臉,攥着錢袋的手垂在身側。
軒娘擡起頭,想說她的姐姐虛僞、自私,忘恩負義。
“這些錢有什麼用?”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卻感覺心中的怨如同泉水一般湧出,“爹他不曾對你好過麼?他從前最疼的就是你。”
那樣一個男人,面上瞧着兇的要死,可二姐一句話,就會爬到樹上去摘桃子。
“他老了你照顧過分毫沒有?過節的時候想過他嗎?如今人死了,給幾兩銀子就能斷了你忘得一幹二淨、此生報不了的養育之恩了麼?”
軒娘語調從來沒這麼高過,聲音也越說越大,不管不顧地像是有些瘋了。
但這怪不了軒娘,她像一隻敏感的小獸,見到風吹草動便忍不住豎起尖刺,她想不明白又已經受傷了,她害怕會更痛。
“柳軒,你何苦挖苦我?”柳柯隻覺得心中一刺,好像被剝了皮,髒的臭的都露出來了,又或者她不堪的、自私的樣子,從來都沒被遮掩過。
“你要是有的選,會留下來嗎?我要是有的選,我不會看顧你們嗎?!”
“選?選你的不顧骨肉至親嗎?”軒娘滿眼含淚望着她,這目光像是挖肉的鈍刀,刺得柳柯發不出聲音。
二姐的小孩她從未見過,如何呢?
軒娘和阿爹是洪水猛獸,會帶累她新的家人嗎?
柳柯對父親有怨,難道軒娘就沒有恨嗎?她可以恨着小妹,恨着家裡剩下的兩個人,可難道軒娘好過過一天嗎?
當年柳軒多小啊,孩子氣的一團,腿傷了也沒錢醫治。
柳柯覺得爹爹害死了娘親,軒娘害死了大姐,偏獨她一個是無辜的,整個家就她一個好人。
她說軒娘沒得選了,她叫軒娘認命,她自己卻可以毫無負擔的在家徒四壁的時候抛下整個家走了。
這樣更是家不成家了。
偏叫軒娘老想着從前,阿娘還在,大姐未有嫁人,她在家中爬樹存着杏花等着給阿娘釀酒。
越想越恨,越恨越想。
傷口結痂了,還有疤痕在,提醒着過去的苦痛、叫人吃教訓。
可到頭來柳轲自己又好到哪裡去呢?
想到阿姐身上的傷,軒娘表情痛苦地閉上眼,叫淚水從眼眶之中擠落下來。
柳柯隻覺得腦中嗡嗡作響,便也口不擇言:“你也想害死我嗎?!你這個倒黴丫頭。”
話一出口,才聽出自己也帶着哭腔。
多好笑,一個死前萬人嫌的老頭子,死後兩個漂亮閨女還争起寵來了。
她們兩人不愧是姐妹,互相揭開傷疤,眼中帶淚,卻未有一個服輸的。
軒娘還要在跟她辯駁,忽地眼前被攔住。
“軒娘,不要說...”小黑的手停在她的唇間,一雙眼睛像是水一般澄澈,照見她如今憔悴的模樣。
小狗明明是很兇的,會對旁人呲牙,從來都是将軒娘護得緊,可這次卻是拉住了她。
這個男人真的很高大,擋在面前便能遮住女人那張滿是淚的臉,身體也很溫暖,靠着能一點點緩和軒娘身體的顫抖。
她被抱在懷中,像是燒紅的鐵陡然之間浸在涼水中,那灼燒理智的灼熱的火焰一瞬被澆滅了。
她攥緊小黑的手臂,她的小狗會幫她做出正确的選擇,再也說不出什麼會讓自己後悔的話。
軒娘又能要求二姐姐什麼呢?
要她花一樣的年紀來填補這四處漏風的家麼?
這破敗不堪的家中有一個人幸福也是好的,她分不清這感情是怨恨姐姐的離開,還是不甘心就連她也未有獲得幸福了。
柳轲大口喘着氣,随即也冷靜下來,她抹了一把淚,将那袋子錢甩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白花花的銀子,像是什麼阿堵物一般在地上無人問津。
小狗捧着軒娘的臉,又一次幫她擦掉眼淚。
柳軒擡眼看他,隻想着若是小黑有尾巴的話,想必也是耷拉下來的。
每一次看向這個人,他都是看着軒娘的,仿佛時時刻刻眼裡一直有她。
軒娘忽地笑了,在她尚有愁容的臉色顯得格外珍貴。
“我隻有你了小黑。”
她的生活是建立在廢墟之上的,母親種的花、阿姊的銅鏡,還有老爹搭的磚瓦,軒娘就在這樣的房子裡過活,可如今他們都不在了。
忘記那些告示、忘記那些隐憂,像是溺水人捉住浮木,抓住這個人。
“...隻有你了。”她喃喃道。
小狗被抱住,他低頭看着軒娘,才注意到自己這般高大。
可憐的主人在他懷中悲傷地輕顫,抓住他仿佛攀上了喬木一般,叫他有一種隐秘的滿足。
滿足到忍不住渾身戰栗。
啊,就這樣吧,像菟絲子一般依靠着他、纏繞着他,直到密不可分,滿心滿眼隻有他一人。
他緩緩低頭嗅聞軒娘的發。
信任小狗,依賴小狗,和小狗...
——成為一家人。
再試着為他而憂愁,為他惶惶而不可終日,在心中最顯眼的地方流下殷紅的血,刻下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