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沈星予,他把列出的醫書名錄放下,“交給令尊過目,勞煩他拿給太醫院、相熟的名醫、得道高人,瞧瞧有沒有他們所不知的,若有,又是哪些。”
沈星予二話不說,當即應下。
“令堂是在府裡,還是在什刹海?”顧月霖問,沈夫人要是在府裡,他理應前去問安。
“在什刹海。”沈星予笑道,“外人說我娘常住什刹海,其實說的不對,她除了必要的日子,根本不回來。算一算,我爹娘已經有三二年不曾碰面。我真懷疑,他們何時坐在一起,會異口同聲地問,您哪位?”
顧月霖莞爾,又有些擔心,“有沒有為此傷神?”
“怎麼可能。”沈星予笑容真誠又璀璨,娓娓道,“這樣又有什麼不好?
“他們改不了這世道,一個不娶妻是難上加難,一個不嫁會過得萬般艱難。盡到為人子女傳承香火的責任之後,可不就該随着自己的心思度日。
“要是可能,往後我不會娶妻納妾,做不到的話,最不濟就學我爹,踅摸個跟我娘心思一緻的女子,不然不行——娶妻隻為了人家生孩子的男人,也叫人?”
“寥寥數語,點破了不少事。”顧月霖笑着端起茶盞,“我敬你。”
“有先生和你帶着才想通的,萬幸。”沈星予笑着與之碰杯。
顧月霖回竹園的一路,心情都很好,回到竹園之後,心情就好不起來了——
剛一進門,跳下馬,被他旁敲側擊委婉警告的周全匆匆迎上來,禀道:“太太房裡的人和新來的買辦木管事起了争執,鬧得厲害,太太束手無策,您快去看看吧。”
顧月霖凝了他一眼,“新來的木管事?我倒是不知道,相隔幾日,就有先來後到之分。”
“……小的失言了。”
“竹園是竹園,顧家是顧家。你要是以老人兒為居自恃高人一等,不妨去幫成安養馬。”顧月霖說着,步履閑适地回往書房。
周全瞠目。
這大少爺的意思是……不管内宅的事?
管不管的先擱一邊,讓他幫成安養馬的話是不是得當真?
昨日随着新進來的仆人進門,成安車夫的差事沒了,因為少爺說,添的護衛起碼有五六個是趕車的好手,那就不用辛苦成安了,那麼喜歡馬的一個人,讓他專心打理馬廄才是最好的安排。
冷風陣陣襲來,周全卻沁出一頭的汗。
顧月霖回到書房,卧在臨窗的軟塌上,腦筋一刻不停地轉着。
恩師說話慣于留有餘地,比方他說初三午時到何處,最晚也是初三淩晨到。而眼下事态緊急,或許明日就能見到蕭允,那他就得盡早出門。
思忖間,蔣氏帶着趙媽媽和木靜萱來了。
顧月霖籲出一口氣,起身端坐。
蔣氏顧自坐到棋桌前,素手一點兩個仆婦,“起争執了,我不需理會,你看着辦。”
什麼叫你不需理會?顧月霖心中不快,面上卻是一如既往地溫煦,“橫豎無事,不妨說來聽聽。”
趙媽媽向前一步,搶先道:“木管事寅正出門,和廚房的劉管事一起,奴婢是知道的,想着他們起這麼個大早,要辦的差事定然非同尋常。
“結果呢?兩個人買回了燕窩鮑魚和尺來長的蝦,還說是少爺特意交代的,引得内宅外院好些人贊少爺孝順。
“可實情又是什麼?奴婢一樣一樣查看過了,全是下等貨色!”
說到這兒,趙媽媽斂容端色,朝着顧月霖直挺挺跪下去,俯首在地,“要不是顧及少爺的才名、太太的賢名,奴婢真要去順天府告一狀了!不論結果如何,起碼得讓人知道,心黑的人是怎樣欺瞞書香門第的孤兒寡母!”
顧月霖神色淡然,語聲溫煦:“你鬧得阖府盡知在先,要訴諸公堂在後,木靜萱又是我差遣辛夷帶回來當差的,不給太太一個說法,确實不妥。”
趙媽媽聽了這一番說辭,覺得挺别扭的,但因着末尾言語實實在在到了耳裡,定下心來,再瞄一眼蔣氏,便有恃無恐,索性叩首請求,“隻請少爺體恤奴婢為太太着想的心思,為奴婢主持公道!”
顧月霖睨着她,眸中泛起濃濃的嘲諷。
他又望向母親。
蔣氏瞥他一眼,斂目喝茶。
顧月霖忍下心頭翻湧的不适反感,問趙媽媽:“燕窩價值幾許?”
雞蛋都不能每日常備的門第,他的母親栖居多年,最好的光景,他也不記得曾享用過燕窩參翅。要是用過,也不過是沈星予、李進之逢年過節時送的,可那兩個都怕他尴尬,總是先讨要他的筆墨,再以此為借口送上。
趙媽媽額頭沒冒汗,卻還是連擦了兩次額頭,“這……奴婢哪裡曉得那些,卻辨得出成色,畢竟……”稍稍一頓,她定下神來,“畢竟太太出自蔣氏,出嫁前過的都是錦衣玉食的日子……”
顧月霖打斷她:“要是貪慕豪富門庭裡的日子,你也不用陪家母至今。眼下鬧出事了,就隻說眼前事。以主家出自富貴門庭為榮的奴仆,總不至于連妥善回話的本事都沒有。”
“月霖!”蔣氏喝道。
顧月霖望過去,眸色深沉,神色卻仍是笑笑的,“不讓我管?那又為何帶過來?”
蔣氏語凝。
顧月霖再次問趙媽媽:“市面上的燕窩價值幾許?”
“……奴婢不、清楚,可是,那成色是不一樣的……”趙媽媽仿若福至心靈,語速加快,“木管事買回來的,跟上好的是不一樣的,肯定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