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修室這個名字有點禅修的意味，事實也如此，即使是老古董青峨塔，也新裝着三層真空玻璃，貼了隔音闆的厚牆體，以及裡外三層保證全天白噪音的深流水屏。

這裡就像孵化倉，是哨兵向導覺醒後的第一站，她們被所轄地的塔接走後，将在這裡度過為期一周的适應期，以适應銳化的五感和泛化的精神，再在師長的幫助下建立精神屏障，學會過濾掉從感官、精神傳來的垃圾信息，才得以重返嘈雜的外界。

聽起來很棒的庇護措施，可惜沈明絢對此從來沒什麼好感——接收她的塔是傳統派，喜歡擺上小矮桌、蒲團，點香沏茶，冥想正念，企圖喚醒這群十二三歲小毛孩的慧根，用七天大徹大悟，登上心靈的彼岸。

……這是人幹事嗎？

聽上去就很神經啊！

十多年前，毫無慧根的沈明絢坐也坐不下，躺也躺不平，更沒有人說話，寂寞得長毛，于是整整一周，她抓耳撓腮跟個猴一樣上蹿下跳，發燒上火還起了一身疹子。

如今她又回到這裡。

病床推進來，林尋心淚眼婆娑給她道别，沈明絢的心情直接跌落谷底。

八樓已經看不見農家小院了，連綿起伏的山體落在窗前，四周牆壁都是米色的，家具十分簡單，藤編茶幾、躺椅和上了年紀的老栎木地闆都是青峨特産，陽台開着一扇窗，不知從哪吹來一陣春末山風，飄來幾多碎花瓣。

平心而論，是個養病的好地方。

“害怕嗎？”

席月關上窗戶，拉起一半窗簾，外面的風聲鳥鳴消失了，水流聲漸漸清晰，就像站在澆灌稻田的水車旁。

“沒有。”

在精神鍊接下這話實在不經推敲，但沈明絢還是選擇嘴硬一下。

貼心的向導沒有戳破，她翻開病曆，繼續說：“描述一下你的視覺、味覺、嗅覺、聽覺。”

“視覺比剛醒來時有銳化，其他都是普通人水平。”

“好，現在的感覺？”

“右手正常，左腿能感到冷熱，腹部……好像有一點點灼熱。”

席月如實記錄，工作時她總能保持恰到好處的疏離，屋裡太安靜，沈明絢又感到那種抓耳撓腮的煩躁。

“今晚到明天情況會更糟，每增加硬币大小的知覺面積都會帶來不适應，如果運氣不好，痛覺可能會更早到。”席月沉聲說，“這是個死結。”

想要恢複精神圖景，最先要恢複五感，可反過來，被撕碎的精神圖景根本承受不住五感帶來的負荷。

沈明絢咬緊下唇。

“圖景太脆弱，我無法建立屏障，所以這些折磨……你隻能自己撐過去。”席月停頓一下，“要比哨兵覺醒時艱難好幾倍。”

席月有意留出消化的時間，沈明絢呆呆看着天花闆，兩人陷入沉默。

席月在最後一行簽名，合上筆帽，這時，才聽到幽幽一句：

“好可怕，我适應期評級還是丙。”

“……”

生無可戀的表情太生動，席月沒忍住笑了。

“有情況就按床邊那個呼叫鈴，護士會趕過來，如果……實在太難受、太害怕了，你就喊我。”

通過精神鍊接，無論深潭還是火海，求之必應。

——你會來嗎？

——會。

沈明絢輕輕眨了下眼睛，蜷起手指。

＞

五感的歸來像暴風雨。

它們一向如此。

前幾天得知自己隻是暫時性的高位截癱，沈明絢簡直欣喜若狂，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還是太草率了。

最先撲來的是癢，從腳趾尖、手指尖向上蟻行，從皮膚鑽進骨頭縫裡，她沒辦法撓，隻能躺着，感知每寸皮膚被撕咬、被吞沒，氣吸進胸腔，擠出幾聲嗚咽。

難受……

躺了大半個月的軀殼在拼命叫嚣自己的存在，提醒肌肉是多麼僵直，骨頭又是怎麼斷裂，冷，好冷，她難以自已地抽筋，咬緊牙關，指甲終于摳到按鈕，在塔裡的某個角落響起鈴聲。

冷冷的月光灑在窗前，無情地旁觀這一切。

理智被開閘洪水沖得搖搖欲墜，空氣太幹燥，病服不夠柔軟，每一寸皮膚黏膜都在癢，眼睛在燒，她捱過最大的浪，傷痕累累，像條死魚一樣癱在礁石灘上，還未喘過氣來，緊接着，火山噴發了。

是痛。

曾經的擦傷、割傷、骨折都算不上什麼了，腹部像再次撕裂，沈明絢疼得聲聲呻吟，呼吸都被打斷，眼前晃動更多的淚水，她好像被人按在床上，針尖刺破手臂，“嗚……”大滴淚落下來。

她快要化為一攤爛泥，不停地，不受控地哭叫。

“鎮痛再加推一單位！”

“是！”

“還有多少到安全線？”

“已經到安全線了，要向上級申請麼？”

好疼——

不要這副身體了，不要了，救救我——

耳邊仿佛傳來什麼龜裂的聲音，腦海的刺疼讓她意識一白。

你在哪啊——

席月，救救我……

……

…

“嗡——”

德隆塔高層，某間靜修室内，傳來一聲接一聲缽響。

小少女盤腿坐在地上，大汗淋漓轉着頌缽，說明書被撕成碎片，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水迹。

“垃圾，這什麼迷信玩意兒，”她罵罵咧咧，“什麼叫隻注意自己的呼吸，隻看水紋，我看都是放狗屁！”

“啊啊啊！”她把缽一扔，像個大麻薯，從蒲團啪唧一下黏到地上，“來人啊，給我說說話吧，嗚，好難受，好熱，老師……行行好，給我個冰棍吧——”

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