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等于沒說。
他們走進去時,顧輝正好出來倒洗碗水,看到他們,愣了一下。
祝嬰甯走上前,率先闡明來意:“顧輝,你沒來參加期中考,陳老師派我過來關心一下你。”
他平時在班上就比較悶,腼腆,話少,聞言輕輕哦了一聲,将他們讓進來,隻在看到攝影師也要跟進來時說了句:“我不想被相機拍。”
攝影師隻好留在門外。
許思睿跟在祝嬰甯後頭走了進去。他發現顧輝掃了他幾眼,幾度欲言又止,顯然也不太想讓他進來,但他對此視若無睹,大搖大擺走進了屋裡。
顧輝家裡的人比祝嬰甯家多,除了他本人,還有爺爺奶奶、媽媽和兩個妹妹,空間卻沒比祝嬰甯家大多少。他家裡的人全都坐在炕上,見到祝嬰甯來,熱情地想要讓個位給她,被她拒絕了幾次才作罷。
“我就是來問問顧輝為什麼沒參加期中考,很快就走了。”她說。
顧輝媽媽和他本人一樣沉悶,聞言也是哦了一聲就沒話了,倒是兩個老人健談,一聽祝嬰甯是來打聽顧輝為什麼沒去參加期中考的,話匣子就打開了,滔滔不絕地控訴起來。他們說的是方言,許思睿沒法完全聽懂,隻能半聽半猜,勉強拼湊出個大概。
原因說來狗血。
顧輝的爸媽和祝嬰甯的爸爸一樣,在大城市打工,家裡五口人全靠父母的工錢養活。然而前段時間,顧輝爸出軌了,迷上了一個離婚帶娃的飯店老闆,鬧死鬧活要抛家棄子跟她組建新家庭,連老闆提出的入贅條件都答應了。
“這個混賬!丢下妻兒老小就不管了,想跟着人家城裡老闆享福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麼腌臜相,豬八戒想娶新媳婦!沒良心的孽畜,不孝子,白眼狼……”
老人罵起自己的兒子來毫不心慈手軟,罵完兒子又罵飯店老闆,絲毫不顧忌着有晚輩和外人在場。
顧輝媽聽着聽着就埋頭抹起了眼淚。她發現丈夫出軌後試圖勸他回心轉意,可惜勸說無果,隻好先買了車票回家,想找家人商量。顧輝也是因為這事兒才沒去考試。
許思睿一方面震驚于兩位老人竟然随随便便就把此等家醜告訴了他和祝嬰甯這兩個外人,一方面又震驚于他們商量了兩天,竟然一個能拿事的人都沒有,兩個妹妹還小,不頂用,老人沉溺于罵人,顧輝和顧輝媽則一棒槌打不出一個屁。
祝嬰甯也看出來了,她先安撫下兩位老人,又主動提議:“讓顧輝坐車去城裡勸勸他阿爸呢?”
大家都看向了她。
她面朝顧輝媽,說:“阿姨,你别着急,隻要你咬死不離婚,這婚沒那麼容易離掉,在其中一方不同意離婚的情況下,夫妻得分居兩年,才能證明感情破裂。你湊湊錢,看能不能把顧輝送去城裡,讓他去勸他阿爸,先說兩個妹妹想爸爸了,再告訴他,沒血緣關系的孩子到底比不上親生的,以後給他養老送終的還得是自己的親生孩子,說說好話哄哄他,保證以後會給他養老,看能不能把他哄回來。”
許思睿聽得張口結舌,覺得這處理方式也太窩囊了,男方都出軌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離婚不就好了?反正是他出軌在先,說不定還能拿多點财産,幹嘛還跟一個人渣耗着,低聲下氣求他回心轉意?
兩個老人聽完卻連連點頭,對顧輝說:“輝啊,你班長說得不錯,是該好好勸勸你爸。”好像剛剛義憤填膺痛斥兒子白眼狼的不是自己。
祝嬰甯見他們聽進去了,也不再多嘴,說了句“我也隻是提個建議,具體還得你們家裡人自己商量”就告辭出去了,順帶把許思睿也拽了出去。
來到外面,他忍不住表達自己的不贊成:“你幹嘛把人往火坑裡推。”
“啊?把誰往火坑裡推?”
“出軌隻有零次和無數次,這次把他勸回來了,以後他肯定還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難道原諒了他一次,還要原諒他千千萬萬次嗎?出軌就不該被原諒。”
祝嬰甯聽完後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輕笑起來:“哦……你是這麼想的。”
她覺得許思睿在婚戀觀上的潔癖還怪可愛的,獨自向前走了一段路,才輕聲說:“如果他們家有錢,我就不會那樣建議了。”
“什麼意思,這和錢不錢的有什麼關系?”
祝嬰甯回過頭來看着他:“顧輝家全靠父母的工資生活,少了任何一個,對他們來說都是毀滅性打擊,顧輝可能初中畢業就得早早出社會幫忙掙錢了,兩個妹妹也許連接受完義務教育的機會都沒有。不念書的話,他們能幹什麼呢?和父母一樣去大城市當工人,去搬磚頭?大夏天頂着40°的高溫吊在高樓大廈的窗戶外?他們隻能一直重複父母輩的生活,永遠逃不出貧窮的怪圈。”
“還有顧輝媽,她要麼獨自一人撫養大三個孩子,把自己的身體累垮,要麼隻能帶着孩子改嫁。但以她的條件,大概也隻能嫁給二婚帶娃的男人,兩家一合并,小孩的數量翻倍,等待她的依然是無窮無盡的貧窮和辛苦。”
“隻有送孩子讀書是他們家唯一的出路,而讀書需要錢,需要有人掙錢。”
許思睿愣了愣。他沒想得這麼深,也沒想到她會想得這麼深。
“可是……離婚後男方也得給贍養費吧?而且顧輝他爸是過錯方,分财産沒優勢。靠着這些錢,他們三兄妹還不能把書念完嗎?”他說。
“我們這兒的人哪有什麼财産可分呀?”她笑着搖了搖頭,“而且,多的是離婚不給撫養費的父母。我們村裡就有一個例子,也是男方看上了城裡女人,隐瞞婚史和城裡女人跑了,你猜他一年隻給家裡寄多少撫養費?”
“……一千?”他斟酌着往低了猜。
“六塊。”
“靠。”這也太離譜了。
許思睿下意識想問為什麼不打官司,可仔細一想,打官司要錢,要精力,要時間,忙于過日子的小老百姓哪來的這些東西和人渣耗?他沒想到貧窮的家庭竟然連離婚的權力都沒有,心裡頗為唏噓,想再說點什麼,嘴巴還沒張開,餘光就瞥見了一片朝他們撲來的陰影。
他以為是塑料袋之類的東西,正要悠然避開,就聽嘩啦一聲巨響——
身上一涼,視野一黑,有人兜頭朝他潑了一盆髒水。
有足足五秒的時間,許思睿整個人都是定格的,大腦一片空白,閉着眼睛張着嘴巴,任由水液自他頰側嘩嘩向下流淌。五秒過後,水液漸息,他才緩慢擡起手,捏開擋在眼前的東西,定睛一看,發現那是一片爛菜葉子。
“……”
“……”
偏頭去看右邊的祝嬰甯,她濕得比他還誇張,縮着脖子僵在原地,肩膀上頂着一塊胡蘿蔔,表情空白,眼皮因為水流沖刷遲遲無法睜開。
哪個操蛋的傻叉潑的……?
他盯着手裡的菜葉,盯着盯着就咬牙切齒笑出了聲,将菜葉撕得粉碎,随手朝空中一揚,大步流星朝水潑來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