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綽苦笑道,“就像我此刻,無法喚醒你一般。”
懷晴忽覺腦仁裡紮進一柄冰錐。似有荊棘自心竅處抽芽,毒藤順着血脈瘋長,枝枝節節,纏得全身發麻。
耳畔雨急風高,陳年舊憶猶如晚鐘,聲聲敲擊着她的耳膜:"妍妍,快逃!"
雨聲磅礴,似乎淹沒了她的整個生命。
……
“雨怎麼還下這麼大?一年前嘉祥出了大澇,别在咱們這兒又遭災了吧?”
雨線順着破損的屋檐往下淌,在青磚地上織出歪斜的銀簾子。供台上半截蠟燭忽明忽暗,照着泥胎剝落的玄女神像。
幾個乞兒散落在神台四周睡下,他們已經被困玄女廟數日,半點吃食也無,餓得肚子咕咕叫,呻吟聲此起彼伏。
肚子一餓,反而睡不着,幾個乞兒盯着廟外的雨簾說話,就顯得沒有被世界抛棄一般。
一個乞兒年紀輕,看着像是一群乞兒中的主心骨,低聲道:“不過多下幾天雨罷了,不會像嘉祥那樣倒黴的。我們這個破廟地勢高,再怎麼淹也淹不到咱們這裡來。”
“再說了,魏氏都被新帝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天神怒火都被熄滅了,咱們就等着瞧好吧,過幾天,天就放晴了!”
"可惜這廟破得很,沒什麼供果,咱們隻能喝點雨水飽腹。"
殘破的帷幔被雨氣浸得發沉,偶爾翻動時,牆面便跟着抖兩下殘灰,搖搖欲墜。
幾個乞兒餓得前胸貼後背,平躺于地,相互蜷縮着取暖。
其中一個再也受不住了,眼風瞥向角落裡一個五歲小孩童,向老大耳語道:“你看那個小娃娃衣服雖髒,但渾身綢緞,這幾天在這裡躲雨也不喊餓,必然藏了幹糧,要不然咱們去搶一些來。”
衆人看向西南角。
小女孩睡得安穩,粉雕玉琢的小丫頭,依偎着一個身長玉立的少年,高高束起馬尾,面纏繃帶,氣質卻矜貴無雙,隻是嘴唇幹涸,昏迷不醒。
乞丐頭兒指着少年腰間的寶石佩劍,道:“那兩人一看便身世不俗,咱們也惹不起!”
衆人安靜地望着角落的少年和孩童,不知過了多久,一人捂着咕咕叫的肚子道:“他們身世再不錯,不也淪落到破廟裡。新朝剛立,如今各地亂着呢,咱們乞兒都長得差不多,又四海為家,搶了幹糧,以後他們也無處尋人。”
此話說得有理。數十雙渾濁眼珠齊刷刷轉向牆角,瞳光恍若墳冢磷火。
空氣凝固。
檐外驟雨泠然,乞丐頭子甩開蓋在肚皮上的蓑衣,"去,搜身!"
蜷在草垛深處的孩童忽地掀開眼簾。五歲稚兒青白指尖掐進少年右手虎口,單薄脊背卻弓成拉滿的箭,“大哥哥,快醒醒,壞人來了!”
少年未醒,慘白面色恰似新糊的窗紙。
小女孩捂着腰上的布袋子,哪裡受得住衆人拉扯,乞丐頭子拎着孩童的衣領往上一提,衆人拉出小布袋,“是胡餅!好多胡餅!”
衆人餓狼一般将那胡餅瓜分殆盡,小女孩撞向乞丐頭子的膝蓋,“壞蛋,你搶我的東西!"
乞丐頭子被撞得狠了,眸光在燭光下顯得油綠詭異,一把挑起少年腰間的寶劍,“吃你的東西怎麼了?你再鬧,把你賣了!”
諸乞丐終究怕惹事,拉扯領頭的道:“算了算了,搶點幹糧果腹就可以了,别傷人!”
孩童哭道:“大哥哥病重,雨又下得大,你們搶走了最後的吃的。我們啥都沒了,你們還說沒傷人?”
乞丐頭子打量了片刻,唇間挂笑,望了一眼哭泣的孩童和殘破的神像,“要怪就隻怪,你們走進了這麼一間玄女廟,又偏偏下這麼多天雨!”
“我大哥哥不會放過你!”孩童哭得滿臉花。
乞丐頭子拔出刀鞘,“小妮子嘴硬得很!你大哥哥?這倒提醒我了,我先結果了他,再賣了你,換些銀錢吃香的喝辣的!”
其餘乞丐面露難色,“算了吧,弄點吃的就行了,何必殺人?”
“這個丫頭五六歲光景,就伶牙俐齒,誰知她會不會是個後患?”乞丐頭子不依不饒。
諸乞丐沉默不言,隻見乞丐頭子一把扯下少年腰間的寶劍,亮出明晃晃的鋒刃。
這時,一個跛腳的乞丐拄着拐杖,擋在孩童身前,
木拐叩響青磚,跛丐拖着殘腿攔住刀鋒,道:"玄女廟濺血,當心玄女娘娘降罪。"
刀尖凝住。
乞丐頭子睨着身有命案的跛乞,嗤笑道:"善心?你也配?"
跛丐淡淡一笑,“我們行乞,求的是人們的善心,我自己卻是沒有了。我女兒若活着……"跛丐枯指拂過女童發頂,積年血垢在烏發間洇開灰痕,“該有她這般年歲了。”
“得饒人處且饒人,光這寶劍就且貴呢!”
乞丐頭子收刀入鞘,拇指摩挲着綠寶石柄,僅僅一塊綠寶石可以買下整條街的春酒,便領着衆乞丐占據了廟裡沒有漏雨的一角,沒再上前一步。
跛子乞丐扶起孩童,擦幹小女孩的眼淚。可惜雙手髒了,反而弄花了孩子的臉:“孩子,你叫什麼?”
小女孩歪着腦袋,“我不記得了。”
跛子乞丐摸了摸女童的額頭,驚叫一聲:“怎麼這麼燙!”
角落傳來少年昏迷中的低喊:“妍妍……妍妍……”
跛子乞丐笑着摸了摸女童的頭,“你叫妍妍啊,真好聽!我女兒都沒來得及取名字……”
“妍妍,你爹娘在哪兒?”
“不記得了……”
“你若是不嫌棄,以後喚我一聲爹,我給你尋吃食。”
小懷晴燒得雙頰绯紅,“我可不随便叫人爹的!”
跛子乞丐遞出胡餅,“你還病着,這塊胡餅給你吃。”
小懷晴卻梗着脖子推開半塊胡餅,“本來就是我的。”
這邊的動靜,被破廟另一頭的乞丐們聽得一清二楚。
衆人皆哂笑道:“跛子跛子,你還想平白多個女兒,真是想得美!你看人家應不應你一句!”
跛子乞丐将蓑衣小心翼翼蓋在小懷晴身上,卻沒惱。
“妍妍,等雨停了,我去山裡給你們弄草藥,别怕……”
小懷晴本能想推開蓑衣,可雨大夜涼,蓑衣又帶着貼身的暖意,倒捏緊了衣角。耳邊伴随着少年痛苦的呻吟聲,沉沉睡去。
這時的懷晴哪裡會知道,跛乞後來為她遮風擋雨,成了她的養父,而她的大哥哥成了一代首輔。
偏偏,少年親手殺了跛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