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隆趕到家時，父親已經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他無法相信，他十五歲離開流星街時，父親正值壯年，為何不過一年功夫，竟成了這樣一副形如枯槁行将就木的模樣。父親撫摸着他的腦袋制止了他的哀傷與悲痛，告訴他，“利切爾家族世代都在這片土地上等待一個人，赤發紅眸，不知男女。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來，什麼時候會來，但是必須等下去，在這個地方，一代接一代。如果你也等不到，那就由你的孩子繼續。不用擔心認不出他，隻要你一見到他，你就會明白，那就是他。你的忠誠、信仰、生命皆會臣服于他。到那時候，你隻需要說出利切爾家族的誓約。尊奉天命，迎駕家主，從此以往……”

“從此以往，不違诏命，不離殿前……”

索隆突然想起了父親臨終前的囑托，那個久遠卻又深刻心口的誓約，嘴裡竟不知不覺的輕念了出來。他一頓，有點疑惑，又有些恍惚，但很快，臉上便被堅毅和坦然取代，飄蕩了二十多年的虛無空蕩的心，終于在此刻，尋到了安放之處。索隆舉起右手，抱拳，置于左胸，左膝下跪，鄭重地說出了誓言的最後一句：

“誓約忠誠。”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然後是少女一本正經的聲音，

“我寬恕。”

此生歸處已定。索隆擡起頭，少女正垂眸靜靜看着她，一臉正色，剛才那聲輕笑似乎是幻聽。

“家主……”

“我再寬恕你”，索隆的呼喚被打斷，克蕾雅微微一笑，溫言低語：“我寬恕，利切爾家族的誓約就此終結。”

索隆怔在原地，滿目不解，克蕾雅上前扶起他，“怎麼，你曾憤懑絕望于被這誓約所困，如今我為你除去這枷鎖，你的臉上怎得無半點開心的樣子？”

索隆皺起眉頭，“我……” “噓”克蕾雅制止了他欲要說出口的話，“你沒得選擇。”索隆定定地看着她，沉默不語，直到雙眼裡倒映出的那滿目耀眼火紅漸漸歸于平靜。

不知疲倦燃燒着的油燈無聲的訴說着這一室寂靜。和往常一樣，克蕾雅最愛坐在門口面朝着無邊的暗夜，感受時光的緩慢流逝。隻是今夜，頭頂上始終懸浮着一塊暗影。她就着坐着的姿勢擡起頭，正落後一步低垂着眼簾看着她的索隆，神态平和，見她望來立馬又退後了一步不敢與之對視，姿态恭敬。

克蕾雅拍拍自己左手邊的位置，索隆毫無反應。克蕾雅收回目光，歎了口氣，無趣道：“這下你明白為什麼我在今時今日才在你面前顯出本來面目了吧。你看似放蕩不羁，其實最是規矩守禮。我如果第一天見你時就告知你真相，我一定無法在流星街度過無聊的十年。喂，這說不定是你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我了呢。”

半晌過後，衣袂聲起，索隆坐到了克蕾雅旁邊，然後聽到克蕾雅恢複了輕松、一如往常的調侃語調響起，“我剛才說的也不對，我剛見到你的時候就說過我是你們家族在等的人吧，并且這些年裡可是無數次跟你強調過這個事實了，可惜啊，某個人就是不當回事！”

索隆無聲的扯了下嘴角，學着克蕾雅的樣子擡頭望向夜幕，“我曾經無比的向往着獵人世界，那是我少年時的夢和理想。十五歲時我跟父親提出想去參加獵人考試，父親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很久很久，又像悲憫又像愧疚。然後我成了那一期唯一一個通過考試的人，拿到了獵人執照，還被尼特羅會長破例收為弟子。那恣意飛揚的一年，讓我完全忘記了自己身上的禁锢。直到父親召回我，看到父親突然老去死去，我才明白父親是為我承受了天罰，懲罰我違背利切爾家的誓言離開流星街。也明白了父親當初的眼神因為他知道我終究是會回到這裡，如他一般無望的活着直到死去。”

肩上一暖，克蕾雅左手搭上他的肩，溫言道：“你的無望即将結束，而你的希望就在你觸手可及之處了。”

索隆靜靜看着她，卻是微微搖了搖頭，眼裡透出一絲迷惘，“我也以為自己對外面的世界有着不顧一切的執念，可是剛才知道你就是那個人的時候，除了最初的震驚外，我又覺得是很理所當然的一件事，我理所當然的會侍奉于你。而解除誓約後，我也并沒有想象中的開心和激動。我的心”，輕輕撫上自己的心口，“似乎早已經不會跳動了。”

“那就是去找到讓你的心重新跳動的方法吧，讓你餘下的生命變得精彩而暢意，算做是我對你們利切爾家族數千年來的補償。”

索隆一愣，然後露出了今天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輕輕嗯了一聲，複又擡頭看向夜夜凝望的皎月，隻是心境卻是大有不同。對于克蕾雅與誓約，索隆心中仍然無數的謎團和疑惑，可是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經可以斬斷所有的過去，而他的廣袤未知的未來，正在等着他。

克蕾雅單手撐着臉頰，側頭看着因放下多年枷鎖如釋重負而明顯閑适惬意的索隆，微微一笑。

歲月早已改變了一切，利切爾家族早就随着那場毀天滅地的殺戮而不複存在了。若是曾經的利切爾，是決計死也不會離開的。

克蕾雅回到家時，屋内一片漆黑，唯有天邊的月光鋪灑了一層朦胧而微弱的銀白下來。她走到沙發處坐下，想着離開時索隆對她說的話。

“你的神情中似乎多了很多光彩和期待，和以前相比。”

靜默中，克蕾雅撫上自己上翹的嘴角，呀，原來此刻自己是笑着的。想到帶着孩子們出去後的情形，未來起碼十年内，她是不會無聊的了。

“克蕾雅，是你回來了嗎？”瑪奇的聲音的黑暗中響起，然後幾步，她便從二樓竄了下來在克蕾雅身邊坐定，雙手攬上克蕾雅的脖頸，頭靠上肩膀，說道，

“家裡的油燈都用盡了，他們也都還沒回來。對了，克蕾雅，我們會最先去哪呢？”

克蕾雅拍拍她的腦袋，感受着手心下小少女因從小營養豐富而細膩柔軟的頭發，笑道，“小瑪奇有想去的地方嗎？“

瑪奇想了想，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哪裡都想去，又哪裡都不想去。”

其實像現在這樣我們一直在流星街生活，我也覺得很開心。這句話瑪奇放在了心底，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