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蛇禦風高飛,留在地上的人渺小無比。
成歡與妖修相處時,因為有所求,所以有長年累月堆擠的顧忌和考量。面對人,卻沒有這種顧慮。
因為人往往複雜,複雜就意味着可攻陷的弱點極多。
成歡徑直走向姬彩,侍從懼怕合歡宗舊日的聲名和成歡本人的威勢,自覺分出道讓她走近。
灰袍管事此前一鼓作氣地洋洋灑灑指摘話說完,久不聞成歡回答,當下氣力衰弱,仍竭力質問:“成宗主究竟意欲何為?”
成歡對場中的人話充耳不聞,伸手捏住姬彩下颚,強硬擡起對方的臉展示在太陽底下。
一張完美無缺的俊俏面容,黛眉薄唇,抛卻了素日裡花哨的裝飾和跋扈的作風,稍顯柔弱,更突出了柔美。
衆人目光随之凝聚,細微的贊歎聲從各處冒出。
皇族光環之下,很多人早已忘記,姬姓公子實則以美貌聞世。
姬彩此刻平靜極了,目中不見半分憎恨或厭惡,袖中露出指尖,撫摸脖頸間青黑挫傷。
狼狽至此,他反而能笑出口了:“下人說的話成宗主聽不進去,還是我來問吧。合歡宗門徒所作所為,宗主驗看過了,可有什麼打算?”
皇城中的男人一向如此好處置,生來的硬骨頭早就磨軟了,隻消補償到位,即使高貴如公子,也擅長服軟。
成歡移目看向管事,這也是個化神期修士,姬彩原就是仗着身邊他,才敢進南州。
成歡短促地笑了一下,略過走狗,直接問主人:“公子身側的侍從修為不低于我師妹,卻不肯救一救公子,這是他不忠不義,還是他忠心太過的緣故?”
姬彩以柔軟示人,咬文嚼字道:“宗主說笑了,實在是妖類之屬、非人力所及。眼下家母病重,我意欲回京探望,卻橫遭此劫。宗主不願給我個公道也罷,還請醫者治我一治,以免我此行歸家,惹得兩州不睦,豈非有違寶地‘合歡’之意?”
成歡不答,姬彩便也不言語,隻含情脈脈地盯着人看。
兩人之間久久的沉默,叫旁觀人等的心急如沸。有那親近合歡宗的,恨不得跳起來喊:我行,讓我治一治。
忽然,成歡答應了:“門下尚存的長老中,唯有何潤長老擅岐黃之道,其人正在皇城。公子不肯歸家,當下又無合适人選,為兩州和睦考慮,公子可願意再逗留一日?”
姬彩追問:“等誰?”
成歡吐出名字:“合歡宗舊徒蘇微,她精通雜術,一定藥到病除。”
姬彩笑噱:“合歡宗果真重情重義,叛離師門的嫡傳——叛徒,也能婉言‘舊徒’。”
成歡不贊同:“背棄師門教誨的,當然是叛徒。并非本意要走,卻非走不可的,隻是不同道的道友而已。”
此言一出,周圍人果然紛紛點頭贊成。
成歡又瞥一眼姬彩:“公子不必勞心勞力修身修心,想必是不懂得這一點的。”
姬彩被戳到痛處,面色一陣青白。
言辭說盡,料想姬彩不會再惹是生非,成歡也懶得繼續浪費時間,放出神識傳話叫來碼頭值守的合歡宗修士出面疏散人群。
值守的修士拿起靈通玉盤一聲令下,赤水拐彎處即刻駛來兩艘水船,一艘載客、一艘下客,人流交織對沖。
等船隻駛開,碼頭上早已一空。
*
飛遠了,解愠還在依依不舍地頻頻回望,一如既往地好戰:“我們為什麼要跑?那家夥又打不過我。”
确認一時半會兒追不上來後,尤顼才放緩速度,她在心中比較了一番,在無辜小妖和肇事人修中,尤顼揪着人開問:“嘶,解愠不知道也就算了,你怎麼也跟着她胡鬧?”
何清被尤顼突然的質問弄得滿臉迷茫:“這也怪我嗎?也不是我打的,笑的大聲點也挨罵?師姐,你以前不這樣。”
尤顼恨鐵不成鋼:“你好歹是個人吧,怎麼比我還不懂人情世故,看你們把姬彩弄成那可憐兮兮的樣子,也不曉得上岸前把人蒸幹。”
沒說出口的半句話是:要麼就直接把人弄死吃掉,玩來玩去的多難看。
何清死豬不怕開水燙:“就算他兩百歲的老東西被我二十歲的打了,他還有理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他的錯。”
解愠嘎嘎樂:“是吧,管别人怎麼說呢。”
尤顼恨不得咬師妹一口:“中州那邊很講究名聲的,你要弄他就找個偷偷摸摸的時候,現在搞得人盡皆知……你知不知道那邊男人的名聲賣的很貴啊,萬一讓我們賠錢怎麼辦?”
倒不是賠不起,主要是不值得。
“師姐,你這話說的,你自己信嗎?”何清雙手環抱蟒蛇腰,笑嘻嘻道,“修仙的誰在乎名聲啊,以為我們是中州世家嗎?想沾沾這倒楣催的人皇血脈?妖操心人的名聲,不行了,笑得我肚子疼。”
對全然沒有修煉天賦的人來說,人皇血脈還是很有吸引力的,青春常駐、延年益壽、百毒不侵,但姬彩一介男人,又生不出攜帶血脈皇子皇孫,人圖他什麼?
解愠舉起前足,她對人的規矩有一點好奇心:“名聲能換吃的嗎?”
“哈哈哈哈哈哈、不能吃哈哈……哎呦,師姐别砸我。”
尤顼惱羞成怒,擺尾想甩開惹人生氣的師妹,偏偏何清抱得緊、甩不脫,一用力就失了平衡,齊齊向地面落地,得虧碼頭距離合歡宗很近,隻砸倒了山上兩顆桃樹。
一落地,尤顼蛇尾反抽,彈了何清腦門,陰森森地提醒:“我不操心你,你多擔心自己吧。”
何清四仰八叉地倒在土坑裡狂笑:“回家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什麼人?”
原是輪值守桃園的合歡宗修士姚瓊聽見聲響趕到。
姚瓊走近見她們橫七豎八地卧倒在地,不急人先急樹,她慌忙上前扶桃樹,“嗷”一聲涕淚俱下,邊扶邊哭:“我的樹…嗚嗚我的樹啊,我培養了三十年,就這顆樹結的果品質最佳,客商都付了定金,明年的桃子就能送進皇城評貢品了。”
開心過頭要遭報應。
砸了珍稀桃樹顯然比打姬彩造孽多了。
何清彈跳離開土坑,尤顼也從巨蟒縮成手指寬,默默挪到一旁,倆往年都沒少吃姚瓊種的靈桃,吃人嘴短。
可惜的是,她們沒有一個懂得治樹。
廢話很多的何清最終隻憋出兩個字:“姚師長節哀。”
這位愛好種地的無辜修士眼淚大顆大顆地湧出,實打實的傷心:“我要找山長老和河長老告狀,年紀再小也不能這樣,尤顼也是,落地的時候就不能往旁邊讓一讓嗎?”
尤顼縮了縮蛇軀,睜大眼眶展示一雙紅眸給姚瓊看:“蛇都有點近視……沒看清。”
有和迷榖樹妖的相處經驗,解愠對樹木是比較有感情的,圍着凄慘倒地的桃樹飛了兩圈。
得出評價:是她愛吃的油桃。
她憑着直覺,從須彌芥子裡取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迷榖花,但不立刻交給姚瓊,狡詐地提要求:“這個是萬年老樹的花,搗成汁液可以救桃樹,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姚瓊淚濕青衫,見有希望什麼都肯答應:“你說。”
“要是救活了,每年你種的桃最好的那一批,我要一半鮮果,或者折成現錢。”
姚瓊為這獅子大開口的要求驚呆了,不确定地問:“這樹不是它自己倒的,是你們壓倒的,沒錯吧?”
這都好意思收這麼高的診金?
解愠面對食物從無廉恥:“我這麼小一隻蟲,又會飛,怎麼可能砸倒樹,那是她倆幹的。”
何清和尤顼對視一眼,這是事實沒法反駁,齊刷刷點頭。
姚瓊嘴唇抖了抖:“都是同門,不能再便宜點兒嗎?”
解愠更是理足氣壯:“我還沒拜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