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的春氣養人,叫樹上喜鵲暖窩纏綿。
樹梢被鵲窩壓彎了枝頭,垂在付家白牆青瓦。
朝中堂望去,卻見付媛端坐堂下,手裡攥着話本不肯撒手,如柳般的細眉緊蹙,眉下一雙清冷丹鳳眼不時朝别處瞥去。
心中苦悶化了怨氣歎了又歎,就連牆柳都被她怨得低了半分。
今日被她斥走的媒婆已然是第六個,付老爺坐于堂上滿臉愁容。
他手裡緊握茶盞,用簌簌清茶盡力壓下心中那怒火,然杯水車薪,怒意難消。
見他暴起,身旁的莊十娘便知,家中老爺這是要動粗了,忙趕上前去拉着付媛進裡屋。
莊十娘是付媛生母,不過是同輩中排名第十,才喚作十娘。她向來緊着這一個女兒,哪怕外頭的人如何說道付媛潑辣,她都不在乎。
隻是這婚事她已替付媛推了又推,被付媛動嘴皮子罵走的紅娘是六個不錯,可再算上前頭替她拒的那些個娃娃親與聯姻,滿打滿算也有十個了。
她哪怕知道,家中老爺最屬意的女婿是隔壁單家的單閻,眼看着這左等右等的,淨蹉跎了時日,才沒了主意,要媒婆來家中走動。
那單閻打小便與付家親近,與付媛更是青梅竹馬,兩家自也尋思着撮合這對娃娃。
可眼見着兩人愈是親近,付媛就愈是反感單閻,待到單閻大了,考取功名歸來,竟沒了消息。
打他上任漕司以來,付老爺也不知第幾次指着付媛的腦袋罵她“賠錢貨”,不知攀着點單閻這高枝。
莊十娘唠叨的這些話,付媛也都知曉。可她哪裡算得上是潑辣,不過是前頭付老爺覺着人配不上自個兒,加上娘親在旁吹着枕邊風,拒了四樁婚事;
至于後頭這六樁,莊十娘或許看不清楚,可付媛門兒清,不過是付老爺尋思着還是單閻最合适,替那厮尋借口,才由着她指摘上門的媒婆。
這婚事,終歸是由不得她一女子話事。
“夫人,外頭有客來了。”沒等莊十娘叮囑幾句,這丫鬟便又進屋裡來請了。
她自知下回定護不住付媛,高低得挨老爺一身打,便一邊攥着她衣袖,一邊低聲嘀咕,“這回要相不中,娘也隻得替你尋些草藥敷料了。”
付老爺下手不知輕重,總會打得她身上發青紫,嘴裡還不住地罵她“賤蹄子”,隻消回想,付媛便覺着膽寒。可婚姻大事,她到底不想這般湊合,隻扯嘴角,沒多應嘴。
誰知前腳剛入了中堂,後腳便聽見付老爺喜笑顔開的恭維聲。順着他的背影望去,隻窺見一個高大男子畢恭畢敬地躬着身與他攀談。
那男子劍眉下清澈的雙目猶如靜谧深海,深沉卻又透着半分神秘。按理說這樣的男子該是陰冷無情的,可他總是笑得燦然,那陣陣凜冽便也随之消散于無形。
付媛隻消遠遠一瞥,便認得那是她的竹馬單閻。
沒等付媛應答,付老爺早已迫不及待,上趕着應了這門婚事。付家雖屬大家,可到底是不入流的商賈,能攀上單家這樣的官家自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哪容得付老爺拒絕。
談笑間,單閻見着屏風後露着半角青衣,自也曉得那是自己日夜希冀的未過門妻子付媛。他斂了斂臉上的笑意,湊到她身旁。
“為何幫我?”這竹馬打小與她不對付,又喜捉弄她,哪有這樣的好心,替她消災解難?
“各取所需而已。”
單閻說罷又被付老爺拉着寒暄了許久,哪怕付媛想要問個一二也不能。
說是寒暄,實則是付老爺出于一己私心,想要從這未來女婿身上打聽些商行的消息罷了。
付媛盯着單閻嘴角那抹玩味的笑,也暗自猜度着他話裡真假。
單閻這人生得俊俏,品學兼優,在外人眼中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卻生性不愛笑。
可在付媛眼中,他口中那些天花亂墜,配上他玩世不恭的俊朗面容,實在讓人懷疑他話裡的真實。
整個付家歡天喜地,眼見着二老眉頭漸舒,付媛也不好掃興,隻暗自回了閨房傷神。
新婚當日,她愣怔地被人服侍着梳了紅妝,如行屍走肉般落座于喜轎。
這世上好像沒有任何人會關心她願不願意,在乎她心中所想。
付老爺将她當作大禮送入單家,隻為拉攏這世代為官的單氏。為了剪除她逃婚的念想,他甚至不惜将從小服侍她的奴仆賣入了妓寨。
到頭來,她一個富商之女,甚至沒帶一個體己的婢女陪嫁。
可能由她做主的,也僅僅隻有這一件事了。
待到單閻腳踢她轎門,轎子一震顫,付媛才眨巴着眼,回過魂來——
她如今已與自己的竹馬兼宿敵結成了夫妻。
付媛早早地被安排着坐于紅帳下,剛一進屋便能聞見滿屋香氣。付媛一邊納罕着這官家講究,竟在新房裡備了香。
那香氣在屋裡化開,屋内的窗戶都被攏緊,散不出一絲氣味,以至于付媛的腦袋漸漸地有些昏沉,覺着身上燥熱得厲害。
她心裡恨恨罵着那單閻花燭夜讓她侯了這樣久,真想早些褪了這身令她不适的紅妝。
夜裡寂寥,任外頭如何喧鬧,那陣歡喜也并無半分屬于她。她有的,僅僅隻是恨。
對單閻的恨。
那恨意起初并不算惹眼,隻如針刺般落在她心頭。可當她回味過來,卻又覺得單閻這般是折辱了她,處處想壓她一頭。
兩人自幼好鬥,從史書文理,鬥到雞黍蛐蛐,無一不争。
如今偏偏是在婚姻這樣的人生大事上,她想鬥都不能。
于他而言,她就不過是個玩物,想要便有人巴巴地送到跟頭。
她又恨又惱,渾身都洩下勁來。她的手撐着往後一攤,卻摸着了放在枕頭下的匕首。尋常人家在枕下放置匕首,是為求在夜裡驅逐那些擾人清夢的邪祟,望鬼神莫要叨擾。
既是驅邪避兇,倒不如被她用于謀些出路。
起初行禮時她的确不願,卻也覺得還算湊合,并未發作。可那陣不安如覆水将她掩埋,絲絲恨意從中滲出,她才驚覺她不想嫁。
她用匕首削尖了桌頭上的筷子,一支用來行刺,另一支用來自我了斷。橫豎是不能過活的,她便也免了掙紮。緊接着又盯上了桌上的合卺酒,可到底沒事先提防,仔細備些毒酒,隻好作罷。
萬事俱備,她便捋順淩亂的珠簾,将蓋頭安放,端坐在喜榻上等待她的獵物。
門外傳出陣陣打趣,那單漕司穿着一襲紅衣,被衆人簇擁着入洞房。
“單兄當真是不知死活,嫂夫人那般潑辣,我等當真是無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