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對母子不是來尋老爺的,”搭在付媛手背上的掌心又輕輕壓了壓,試圖安慰付媛,“是一場誤會,隻是某個小厮不知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竟假借了老爺的名号,在外沾花惹草。”
“...”付媛聽罷依舊沒好氣地應着,“我可沒冤枉他的,他的的确确沒少在外花天酒地。隻是那日的母女恰巧不是他惹的禍水罷了。”
在她印象裡,付老爺時常需要出遠門買辦,一去就是三五個月,一回來就不知吃了什麼炮仗,将娘親一頓打。數落着娘不夠賢惠,不夠體貼,卻怎麼也不肯休妻,倒真是怪事一件。
付媛當時年紀小,還以為付老爺隻是采辦貨物路上有什麼阻濟,心有不順,才撒氣在莊十娘身上。誰曾想,後來會有一個又一個的年輕女子帶着孩子找上門來,無一例外,嘴裡都嚷嚷着是付老爺的親生骨肉。
起初莊十娘還會在夜裡摸到付媛的閨房來,在她熟睡後抱着她哭幹了眼淚。直到她被淚水浸濕臉龐,睡眼蒙松地睜眼,莊十娘才慌張地抹掉臉上的眼淚,略帶哭腔地一邊拍着她背一邊再次哄她入睡。
大人總以為這些事隻要不說,孩子就可以當無事發生,就可以被一直蒙在鼓裡,相安無事地長大。可事實卻不盡人意,孩子總能從那些細枝末節裡笨拙地捕捉到失落、悲傷、絕望,進而被那些不被喧諸于口的虛假夢境籠罩着整個童年。
付媛正是在這個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她聽得懂旁人嘴裡那些難聽的閑言碎語,也感受得到莊十娘那顆破碎不堪又為了她艱難縫合的心。
莊十娘看着付媛那個認真的模樣,又難堪地别開視線,想着繞開這個話題,“好了...他到底是你爹爹。”她比誰都清楚,自己所受的傷害有多重有多深,可唯獨隻有她不願意夢醒。
她怕睜開眼,會看見自己終其一生維護的家一片狼藉,所以選擇忍痛假寐下去。
付媛唉歎了聲,見莊十娘不想說,她也省得争執,免得又傷了那份母女情,便起身挽她手,“我這次來也不是為了他争吵的,爹爹的性子亦非我一言兩語能改的。我隻是心疼娘...”
“好孩子,娘知道。”莊十娘輕輕拍着付媛的手背,像是兒時拍在她背上哄睡那般,很輕,卻讓付媛心疼不已。
“罷了,商行的宴席,娘可準備好了行頭?”她将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壓了壓,重新咽了口口水才開口。
莊十娘嘴角勾着淺淺的笑意,眼尾的皺紋為她平添了幾分端莊,“備了,老爺遣人送來布匹供我挑選過一輪,都是上好的綢緞,還剩了些,”她一邊說,一邊又托着付媛的手肘,打量着付媛身段,“給你裁一身應當還足夠。”
付媛柳眉緊蹙,心裡郁悶不已,到底她自己是有什麼魔力,能讓莊十娘如此魂牽夢繞,就連她出嫁了也還時刻想着。她搖了搖頭,“娘就自己留着吧,衣裳單閻早已替我命人做了。一家人不說二家話,我隻是想問娘的首飾可有着落?”
說罷她又朝金枝招了招手,将木匣子遞到莊十娘手中。匣子裡裝的是那支金片葉打造成的牡丹,雍容華貴,付媛不顧莊十娘的反對,毅然決然地将它簪在了莊十娘頭上。
果不其然,那支牡丹落在她偶有幾根斑白的青絲瀑中,顯得更如風中飄搖卻又堅毅的美人,任歲月如何沖刷,仍伫立于世。“還是娘戴的好看。”雖然旁人都道付媛是真絕色,可在她眼中,能配得上這隻金牡丹钗的,有且隻有她的母親一人。
“哎呀,娘都人老色衰了,戴在娘身上,豈不是暴殄天物了?”莊十娘嘴上推脫,手卻忍不住對着付媛手中的銅鏡贊歎了一次又一次,指尖反複去碰那簪上的牡丹金葉。
付媛看那模樣,也知道這禮是送到她心坎上了,便抿嘴笑道:“當初我還覺着,這金钗在頭上壓不住,怎麼都顯得不夠貴氣。我當是呢,原來這金钗的主人不是我,而是我娘啊!”
莊十娘被哄得呵呵笑,指尖戳了戳付媛笑出的梨渦,“你這孩子,淨知道哄娘歡喜。這嘴皮子功夫要是花在單閻身上,也不至于這樣晚才成婚!”
付媛咧着嘴角不應答,心裡卻想着,她也不是沒下嘴皮子功夫在單閻身上呀。
隻不過淨是鬥嘴罷了。
“對了,你沒虧待單閻那孩子吧?”付媛聽這一問,突然愣怔,思忖着娘親是不是問反了...?
“娘不應該擔心我被虧待了嗎?”她委屈地蹙了蹙眉,嘟囔着狸奴般在莊十娘懷裡用臉蹭了蹭。
莊十娘笑着翻了個白眼,“你不欺負人就不錯了,娘還能怕你遭單閻虧待?他疼你都來不及。”她一向看好這兩娃娃,心裡也願意相信單閻樂意對付媛好,隻是...
她嘴角的笑意一滞,倒吸了口涼氣,“倒是付老夫人...沒為難你吧?”付媛成婚後,她若非是為了付家,便鮮少與單家來往。兩家明面上是親家,可付老夫人的臉色她大抵也是看厭了,倒是可憐了她的女兒...
“沒有,娘莫要操心。”付媛堆笑,盡力地想要打消莊十娘的疑慮,哪怕她嘴上說的沒有一句實話。她天真地以為,自己隻要笑得足夠燦爛,就能粉飾自己身上的傷痕。
就像莊十娘從前以為的那樣。
隻是這話剛出,付媛的魂就似突然抽離了軀體,恍然回到那個被莊十娘抱着默聲哭泣的夜裡。
她瞞不過去的,她知道。
莊十娘也知道。
可母女倆卻依舊陷入了一種默契的沉默,看着彼此為自己身上的傷疲于奔命,看着彼此粉飾太平,看着彼此裝作相安無事。
體面,好像成了彼此最後一塊遮羞布。
“你和單閻的夫妻生活...如何?”最先打破這片死寂的人,是莊十娘。
付媛驚愕,卻很快恢複了平常,“挺好的。”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平常的生活...”莊十娘怕她那榆木腦袋的女兒沒能開竅,又刻意不緊不慢地提點了句。
“...”付媛像是被噎住,突然緊緊閉上了雙眸,咬牙切齒道:“...也挺好的。”
“哦?”挂在莊十娘眼尾的那抹皺紋似乎也添上了一絲喜氣,“到底是狀元郎,辦事就是妥當。”
她漫不經心的一句誇贊卻讓付媛的臉歘一下被灼燒映紅。
付媛忙不疊地拍着莊十娘的手,嗔了句:“莫要笑話孩兒了,趁着時辰還早,孩兒陪娘再去添幾件首飾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