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嘉眼睛翻白,手臂青筋浮現,身上隐約流動的淡藍色靈力像被什麼吸引,緩緩擰成一股飛入琴身之上,填補在斷弦的位置。
人七惋惜地看着同樣受損的中弦、子弦,忽将目光落在遠處褚英的身上。
胡二太奶分神傷重,隻得下了身,此刻馮嘉無法脫開控制,卻仍舊勉力掙紮。
“别……動……她。”
人七苦惱地拿指尖點了點臉頰:“本來隻要一根弦的,你看,真不巧。”
褚英才從琴聲裡抽回思緒,睜眼發現小姨落了下風,她本能地想沖出結界,但恐懼和怯懦卻壓得她擡不起腳來。
“你放開……放開我小姨!”褚英言辭蒼白。
人七回頭:“哦?一門兩傳承,你們同胡家有緣呢。”
山北看香人從不以親緣血脈為傳承,而是讓仙家親自挑選門徒弟子,而往往近親中很難有兩個以上的人被仙家相中。
馮嘉眼中漸漸無光,卻一直喃喃重複着:“快……走……”
生死關頭,馮嘉卻想到了剛成為褚英監護人的時候。
被親生父母丢棄的女孩,被親友近鄰敬而遠之的神婆,忽然之間成為了最為親密的家人。
她養育褚英,隻為栽培出一棵能傳承無限榮光、為宗門庇蔭的大樹。
而一棵樹在成長,必然有另一棵樹死去。
在垂死之時,這棵老樹才驚然發覺,原來庇蔭門庭、傳承榮光……遠不及小樹枝丫上結出一片新葉而令她欣喜。
褚英望着小姨不斷重複的口型,淚流滿面。
七歲的時候,褚英在學校裡唱起小姨教她的請神調,卻被路過的老師嚴詞厲色教育一頓。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她開始抗拒這些東西。
她想做一個旁人眼中的“正常人”。
報考鎮上的中學,沣城的大學,也都是因為,她想快速擺脫“神婆女兒”這個符号。
但是,在她拼命追尋着别人的人生的時候,好像也忽略掉了已經得到過的東西。
她隻記得小姨嚴厲、“古闆”、特立獨行。
卻忘記了在她心情不好時,小姨也會帶她去集市買奶油蛋糕。
在她不小心摔毀供壇燭盞時,小姨會先關心她的手指有沒有劃傷。
更會在她悄悄填報沣城學校志願後,送她護身的紅繩。
褚英痛哭出聲。
那些掙紮的過往如漩渦般消失,沉澱下來的,是逐漸堅定的眼神。
心緒起伏間,身上湧上一股熱浪,她仿佛成為被羊水包裹的嬰兒,安心而踏實。
無形的枷鎖在瞬間被打碎,無法擡起的腳也終于邁出第一步。
人七驚訝地開口:“顯靈。”
此顯靈非彼顯靈。
在玄門行話中,指的是擁有靈根的外行人突然摸到運用靈力的竅門,在那一個扭轉命運的瞬間,便稱為顯靈!
他略一走神,褚英已經奔跑上前,拉過馮嘉手臂,将其搭在肩膀上,攙扶起對方往山道出口跑。
馮嘉咳出一絲血,渾渾噩噩開口:“别管我……我的靈力已被剝奪……命不久矣。”
褚英眼圈發紅:“我帶你找醫生。”
“來不及了,”馮嘉的聲音輕不可聞:“我沒用了,他不會管我,現在他的目标是你。”
褚英依舊笃定:“我一定會帶你出去。”
馮嘉垂首,呼吸斷續,身體正失去溫度。
身後,人七不緊不慢地跟着,仿佛閑庭信步。
山路坎坷,二人相扶,跌跌撞撞,磕磕絆絆。
前路如天塹,将距離無限拖長,看不見曙光。
難不成,這裡就是她們的墳地?
褚英聽見自己劇烈的喘息和心跳,眼前景色一度模糊,但忽然,她發現四周亮起了熒熒鬼火。
——不,不對。
那是無數雙幽綠眼睛,正悄無聲息彙聚而來,沉默地注視着她。
胸腔裡突兀燃起一簇悲恸之火。
她不清楚那是什麼,隻覺得這“火焰”灼熱熾烈,就快要将自己吞沒!
褚英深吸一口氣,自丹田間震起一道嘹亮長鳴,舊日那些壓抑在心頭的情緒,此刻揮灑而空。
她的嗓音忽像葫蘆村那塊黃土地那般沉厚,忽又咬金斷玉,清越嘹亮。
“……請神難,請神難!三更黃沙迷了眼,五更梆子敲破膽!東溝鬼火西溝竄,野墳頭上冒青煙……”
再唱起兒時的請神調,才發現自己竟一直沒有忘記過唱詞。
似為了呼應這段激昂歌聲,山林裡的野狐紛紛仰頭長嘯,驚起枝頭無數黑鴉。
“……請神難!請神難!白山黑水請胡仙,借您金爪撕天幕,借您銀牙咬斷山!——”
她唱着,跋涉着,胸腔中那股火苗愈發高漲。
歌聲響徹山林,回蕩在山谷之間,連地面都為之震撼。
褚英看見了一束亮光。
咬牙喘息時,她擡起頭,正被這亮光蓋住。
懵懂孩提時,她曾問小姨:“……胡二太奶?可是你怎麼知道仙家叫這個名字呢?”
小姨笑着回答:“仙家認可你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會知道名字。”
就仿佛這一瞬間。
她沐浴在亮光裡,依稀看見野狐群中,被簇擁為首的一隻白狐,它有一雙攝人心魄、潤木輝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