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球被從學堂叫回到家裡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
侍女們把他架到銅鏡前,先是換上了簇新的衣服,腰間系上紅瑪瑙掐絲和田雙魚玉佩,頭發上抹了母親慣用的桂花油,梳成一對油光水滑、一絲不苟的童子髻。
就連嘴巴也沾了一點朱紅色口脂,塗出一副唇紅齒白的清秀模樣,活像年畫上頭站崗的門童。
在李球小朋友短短六個年頭的記憶裡,就算每年一度的祭祖儀式,也比不上今天的盛大隆重。
他像個陀螺一樣被婢女們擺弄來、擺弄去。父親和母親交談的聲音從帳子後面隐隐約約地鑽進耳朵裡。
“何必把球兒打扮得像個送财童子似的?落在别人眼裡不怕被笑話……”
“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麼?此乃官家之恩遇也,說明他還沒忘記章懿皇後的生恩,沒忘記咱們李家。所以咱們必須得鄭重起來!被别人笑話幾句事小,若讓陛下以為李家行事怠慢,寒了君心,才是大不敬!”
“官家”兩字宛如一道平地驚雷,把李球劈得暈暈乎乎的。
李球從小就知道,他們李氏一族是依靠官家的眷顧才有今天的好日子過,阿爹也從不以官家的親生舅舅自居,就算日常用膳的時候也忍不住念叨兩句皇恩浩蕩、報效官家之類的話。小小的李球耳濡目染之下,心中對官家的憧憬崇拜可想而知。
李球捂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髒。難道他馬上就要見到官家了嗎?
可是李用和接下來的一番話,又像一盆冷冰冰的水,一下給李球澆清醒了。
“球兒他才剛剛開蒙四月不到的時間,夫君你說,他能被陛下挑上眼給成王殿下當伴讀麼?”
“唉,别說這個了,你可知道這次來參選的人都有誰?”
李用和掰着指頭把打聽來的消息一一對妻子細數:“朝廷裡有晏相公、宋侍郎、夏尚書、包學士家的幼子,外戚除了咱們家球兒,還有曹皇後的侄孫和張昭儀的侄子。聽說就連宗室那頭,八王爺也要從兒子裡挑一個聰明的送來。”
一連串的菜名報下來,聽得女子是一聲歎息:“那球兒怕是難了呀。”
“先别說喪氣話了!不管選沒選中,球兒能有一個候選的名額,已是陛下念顧咱們家了。萬不能因落選就生出怨怼之心!”
李用和說完這句話,就一把掀開了簾子,從銅鏡中看到了幼子被收拾得有幾分聰明相的模樣,滿意地點了點頭。
“球兒,阿爹剛才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嗎?事關官家和成王殿下,茲事體大,你萬要好好表現,不要辜負了官家的恩眷。”
“球兒聽到了。”
“聽到了還不夠,你要牢記于心!就算選不上伴讀也不能出差錯,讓旁人看不起李家,丢了陛下母家的臉。更不可因此對官家生出不滿,你可明白?”
李球小雞啄米般點頭,晃得腦袋都有點暈了。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似的咽了口唾沫,飄飄忽忽又确認了一遍:“阿爹啊,那如果我被選中了,是不是就能到宮裡讀書去了,和成王殿下一起?”
“正是如此,好好表現吧!”李用和又要勉力兩句,但看李球一下子捧臉傻笑起來的模樣,就知道不用他再說什麼了。
唉,但是話又說回來了,幼子呆頭呆腦的模樣,就連他這個做父親的都不忍直視,沒法昧着良心誇一句“聰明”或“謹密”。
那麼多出挑的孩子裡頭,官家和成王殿下作何會選上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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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進了皇宮裡頭,李球才後知後覺感到了緊張。他一隻手按住左胸的位置,看了眼牽着他的宮婢,心頭陡然生發出一點兒惶惑和不安來。
但放眼望去,周圍所有的孩子,有比他大也有比他小的,穿着剪裁得當的漂亮羅衫,牽着宮婢們走得穩穩當當的。沒有誰因為大人不在場就流露出失态的模樣。
或許當成王的伴讀,需要的正是如他們一樣的成熟與周全吧?
“我感覺有點難受”這句話在舌尖滾了一遭,又被李球咽了下去。
阿爹說過的,此行就算無功也不可有過。隻是一點兒不舒服,忍忍就過去了,别大驚小怪的驚動了人。
但李球越想忍,就覺得心髒跳得越快,握着宮婢的手也不自覺捏緊了。他悄悄拽了一把衣領,喘不過氣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眼睛閉上,深呼吸三次。”
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李球下意識地照做,重複了幾次之後,胸口的石頭好像稍微松開了一點。李球剛要道謝,睜開眼後才發現跟他說話的人,竟然是一個比他身量還小的小豆丁。
小豆丁也被一個漂亮宮婢牽着小手,一邊小步子走着,沖他奶裡奶氣地笑:“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兒?”
李球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阿娘會歎息他要陪跑了。很顯然,豆丁也是伴讀的候選人之一,可是從身量看,他的年齡比自己小了好多,口齒談吐無比清晰不說,還會善解人意地幫他的忙。
更别說相貌上的差距了,和粉雕玉琢、軟糯可愛,說話時會露出一點乳牙的豆丁比起來,李球隻覺自己臉上的年畫娃娃妝都成了粗糙的猴屁股。
可不知道為什麼,李球生不出一點兒競争之心來,反而有點感激,又有些莫名的親切感:“多謝你,我感覺好多了!”
“那就好。”豆丁仿佛很松了口氣似的:“我還怕你喘不過氣來,那樣的話要叫太醫了。”
李球稍稍想了下那個場面——絕對要驚動官家的。那他們李家可就丢大醜了。他愈發對着豆丁生出一些好感,沒有絲毫大孩子對比自己小的小屁孩的瞧不起,主動與之攀談起來:“敢問是誰家的小公子呢?”
奶豆丁不知想到了什麼,先是笑出聲,烏溜溜的眼睛一轉:“我姓趙。”
嗯,他大概是全天下最配姓趙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