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橋上從不缺歧路人,為了将打野呵發展成一門長久的營生,歧路人們顯然下過苦工,但凡出現在這裡的攤位,都有一手旁人及不上的絕活。
孟合歡一路過去,幾乎将奚瓊甯荷包裡的銅錢掏空,專為打賞這些舞姿婀娜的人。
雖然出來玩,金雀兒肯定帶夠了錢,但她就是喜歡看奚瓊甯無奈又退讓的樣子。
“郎君,妾這便走了。”
合歡耳朵一動,聽見有人嬌滴滴道,她立刻拉着奚瓊甯往那邊走。
“是《夢梁人》第三折。”她有些興奮地往前,這個皮影戲風靡燕京城,她卻從沒看過,外頭郎君女郎做得詩滿天飛,她早就心癢難耐…沒想到今日燈會居然有!還是第三折!
孟女和喬郎花前月下定情,是皮影戲的高潮。
穿文士斓衫的喬郎挽留道:“娘子慢走。”女郎也依依不舍,卻還是做出告别狀,急得合歡抓耳撓腮,捉住奚瓊甯的手都緊張握的極緊。
“快别三步回眸了,先說說自個家世,好再續前緣啊。”
見她恨不得沖到後頭替那孟女說話,奚瓊甯有些好笑,這些話本子他也曾聽鄭林念過,即便兩人真的就這麼分别,也會因為各種原因再次相遇,有緣分的人,就算旁人想斬斷這層緣,也不能夠。
就如同,他們兩個。
奚瓊甯握着她的手緊了緊。如今正是臘梅怒放時節,鵝黃色的花朵偷偷探頭看樹下藍衣郎君。他似是有些羞,隐隐能感到周圍人投在他身上的眼光,如今風氣并不嚴苛,未婚男女于上元佳節遊街比比皆是,隻是街上人從未見過這麼一對俊俏的少年人。
孟合歡自然不知他百轉千回的心思,她一門心思都被皮影攫走,這一幕歇下的時候,更是跟皮影前剛留頭的小孩吵得有來有回。
“...孟女郎就應該将她名字直言相告,決明,多好聽的名兒。不然後邊她妹妹也不能李代桃僵,唉。”
離開那皮影攤,合歡仍然唏噓不已,并且為方才和那小孩争的話,又恨得牙根癢癢。
他竟然說孟女郎的名字聽起來就肚子疼!誠然決明子通常做通便之用,但讓那頑童這麼一說,方才還纏綿悱恻的氣氛蕩然無存。
不識情愛的小孩真是可惡啊。
“決明,堅決明朗,铮铮不息,又是能治人的草藥,多好的名字啊。”
藍衣公子一邊聽她喋喋不休,一面還要留神聽周圍的動靜,護住夜深沒看清腳下台階而趔趄的她。
奚瓊甯此時也不由慶幸自己在父王反對下,仍然跟宋将軍學了功夫。
孟合歡仍牽挂後邊的情節,孟女因為性子怯弱,并不敢公然将名字告知心儀之人,她家中繼母所生的妹妹在得知喬郎上門和兩人之間情誼後,竟李代桃僵,令人給喬郎送信,将自己在家中排行姓名告知,而喬郎錯認孟女,也應了三日後來求娶。
皮影戲一波三折,并不會一天将整個故事演完,任憑合歡如何苦惱,今日她也看不見後頭的故事。
隻好長長呼一口氣,此時月上中天,人越發多起來,橋上很是擁擠,鄭林幾人在前頭開路,走的艱難,合歡隻能緊緊抱着奚瓊甯胳膊,甚至上半身貼在他胳膊上。
奚瓊甯感受到胳膊上猛然貼上的柔軟身軀,更是渾身一緊,一股燙意自臉頰蔓延,耳朵更是如同被夏日正午的陽光曬過一般,熱的發疼。
饒是他心裡如此煎熬,仍然品嘗到一絲甘甜,像是方才她硬塞給自己的糖葫蘆一樣。
孟合歡仍說個不停,便是沒人時她都要自說自話,如今和奚瓊甯這麼熟悉,他又向來好性,無論說什麼都極有耐心地聽,她更是說上半天話都興緻勃勃。
“若是我,隻要是喜歡的郎君,就要光明正大告訴他我姓甚名誰。”她昂起頭,頗為驕傲地說道:“我名合歡,我娘說願我人如其名,合該一輩子歡喜無憂,合歡也是一味中藥,所到之處,解郁安神。”
聽着她的話,奚瓊甯幾乎都能想象出她說話時的神氣模樣。
他笑了笑,臉色卻有些黯淡。一直以來,縱然外人如何為他惋惜,提起他的目疾時如何避諱,他也從未有過懊惱痛恨之心。
他的眼睛并不是一開始就看不見的,在他七歲前,藍天白雲青山綠水草長莺飛花紅柳綠,牆腳下懶散的大黃狗,還有狗爪下油綠的苔藓,随處可見,并不是什麼珍惜的東西,他有更多從未見過的事物去追尋。
而七歲後,這些時常能見到的東西,藏在記憶深處的顔色,都被他牢牢記在心底,時時回味,每每從記憶裡找到新的東西,都能讓他歡快許久。
比起生下來什麼也沒見過的人,奚瓊甯自覺自己已經幸運許多,甚至這七年的時光或許就是上天恩賜,至少以後的黑暗人生裡,還有很多值得回味的東西。
這是他第一次期盼,如果他的眼睛能看見就好了,他想看看眼前這個女郎,她生氣時會是什麼表情,開心的時候眼睛會彎彎的像月亮嗎?
孟合歡發現他的出神,她搖了搖郎君的胳膊道:“我的名字雖然簡單,但阿父說,是阿娘想了幾個月才終于定好的。”
奚瓊甯很能從她搖晃手臂的幅度看出催促的意味,和她成親算不上久,但就是能從動作裡知曉她的心情,就如此刻,她晃手臂時輕輕勾了勾,分明是讓他也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