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仔,今個兒怎麼又守在莊門前啊?”
白術忙活完手上的醫案,擡頭放松脖頸,随意往窗外一瞥,就見那熟悉的小白蘿蔔頭仍筆挺立于門邊。
小童面上無甚表情,隻冷冷瞧着不遠處萬籁俱寂的杏林——白術撿到他的地方。
經白術妙手回春救回來性命的人們,大多會挑晨起閑時,伴着明亮天光,來蕤仁坡為其種下杏樹幼苗。
彼時幾近傍晚日暮,夜色降臨,鄉間路晦暗不明,杏林荒無人煙,偶有幾隻山雞白兔,優哉遊哉覓食。
燃罷提燈,白術徑直朝華款冬走去,虛咳兩三聲,施施然開口詢他。
尚處龆年的華款冬,悶悶應了聲無事後就垂首想往屋内躲。
一把握住稚子瘦弱臂膊,白術騰出隻手将須撫順,輕聲歎道:
“怎麼就是喂不壯實,莫急着跑,在等師娘回來?抑或心中有甚憂慮?”
趕巧兒,前幾日洛秋池帶着女兒回了豫州外家,以解洛家二老思女愁情。
若她二人在,恐還能勸勸這執拗小童。
·
前些年旱災頻發,能維住自身溫飽之人愈來愈少,易子而食之事偶現。
華款冬父母許是想他活,卻又不知何如将長久來食不果腹發起高熱的幼童安養。
怕兩手空空進不得白術居的大門,隻好将其妥帖置于白術居旁的杏林,料想能來此地瞧病的人們,也幹不出迫害稚孩之事。
待他們察得華款冬存在,救也好,忽視也罷,全憑這孩子命數。
再如何,境況不會比在他們身邊煎熬度日來得糟。
萬幸那夜子時,清風拂來幾片薄粉杏花瓣入室,白術未眠,心血來潮踏步進了那片杏林,親手将業已燒得人事不省的小華款冬拾了回去。
救是救回來了,那走過一遭閻王殿回來的稚童卻不太愛說話,沉悶得緊。
到了記事年齡,雖不解緣何身在此地,但因着久不見親近之人,防備心牆高高築起,幾次三番想離開。
彼時白芨尚且出生數月,洛秋池舐犢情深,感念稚子多疾苦,柔聲哄得那執拗小兒留了下來。
身體底子不好,好生将養半載卻也養回來不少,再稍大些,華款冬便逐漸明晰自個究竟是何處境。
病起無論時令,白術忙起來不分晝夜,洛秋池亦有自個的鋪子生意要管,白術居人手不足是常有的事。
一日白芨哭着要找洛秋池,負責看顧她的華款冬無法,隻得将其帶着尋人。
整個莊子盡數找了個遍,俱不見洛秋池身影,少年隻好帶着小姑娘去了白術的藥堂。
以為是方才去庫房取藥的弟子回來了,白術頭都未擡,随手就将剛開好的方子遞給了對方,低聲吩咐快些配好。
白芨哭累了,見到爹爹後便沒再出聲,華款冬也是個悶的,将白芨放上木椅,一聲不吭就順着藥方找去。
待覺察耗時良久,還未将那劑藥取來的小學徒有些不對勁後,白術冷臉皺眉,自後頭診屋探出身子,甫一露臉便與白芨兩相對視。
“芨兒?”
“阿爹!”
“嚯,此乃真神童!”
三道聲音同時響起,拿藥回來的劉末卻喊得最響亮。
白術循聲望去,華款冬已然從竹梯上輕巧躍下,将藥包穩當遞給劉末,拍拍手上灰塵,向白芨身旁走去了。
數月以來,劉末自己都記不清抓過多少回這幾味藥,故而不必對照方子上所寫為何,僅需粗略掃個大概,他便知曉面前這小童抓得分毫不差。
年歲漸長,眼神兒卻是未曾壞半分,縱使隔了段距離,白術也将那草紙之上種類繁多的藥材瞧得分明。
往往同段時間前後,來蕤仁坡求醫之人需類似方子居多,白術居藥堂又大又闊,故而他這處的百子櫃不似尋常醫者那般在每個木屜上刻好藥名,而是跟着藥材費耗量靈活變換位置——
一來,能将抓藥的速度加快些;
二來,也能免了那數載用不上幾錢的草藥,空占着便捷取藥位置。
劉末抓藥居多,遂總是他負責變換位置。
白術偶然親自拿戥量幾回,全憑他數十年同這些物什打交道,才能次次開準木屜,精準取藥。
至于華款冬,他憑何做到這般?思及此,白術朝那少年走近幾步,猜測道:
“令尊令堂,許是教你識過百草?”
問詢之語甫一出口,白術就後悔了——縱使真教過,經那一番高熱,還能維持住符合身心的神智已屬不易,還能記得從前記憶,說來就有些天方夜譚了。
果不其然,華款冬懵懂眨巴着眼,蹙眉抿嘴,似在順白術話頭努力回憶,少頃,他無措搖了搖頭。
“也罷也罷,”白術輕歎口氣,又問他:“冬仔啊,你如何識得這些?”
于無堅定信念者,從醫非良道。
先前因着華款冬年歲尚小,白術還不曾探過他适合走何道路,後來逐漸忙碌起來,不經意間更是将此事抛之到了腦後。
怪他,竟是全然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