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瓦雷裡，”青年眯起眼睛笑了，笑得有幾分幼稚的可愛，“米利亞德船長，很高興認識您。我們這是在拍什麼電影嗎？”

“電影？”羅貝爾重複道。

“對呀，”瓦雷裡說，“虛妄的事我最擅長，現在這不是一個電影布景嗎？”

“電影布景？”愛德華·雷廷重複道。

“就是什麼都不影響的幻象結界啊，”瓦雷裡無所謂地吹了聲口哨，打了個響指。就這一下，衆人聽到泡沫破碎的聲音。在他們眼前的是還沒被破壞的浮雲号。主桅好端端地站立着，最高桅桁隐沒在星辰裡。四周隻有靜谧的海浪的聲音。

“不管你們剛才幹什麼，”瓦雷裡說，“在那種結界裡，對現實都不會産生任何影響。居然被那種東西騙到，你們真是有夠蠢耶！”

愛斯鈴拍了一下瓦雷裡的腦袋，瓦雷裡“哎呦”一聲。

伊薩·梅約摸了摸自己的臉。他的手上沒有沾血，他的臉上沒有傷口。但不知為何他感覺到了遺憾。或許他的臉上有傷口反而更好看。

“剛才全部都是幻象嗎？”德爾問，“所有的事情？”

“對啊，”瓦雷裡說，“全都是虛妄的啊。”

德爾的心中仿佛刮起了凜冽的、寂寞的風。

那麼，鏡坂星也是幻象嗎？他果然還是見不到鏡坂星。

宴會照例進行。大廚為愛斯鈴和瓦雷裡也準備了晚餐。德爾和伊薩縮在甲闆的一角，一人捧一個三層水果撻。伊薩用叉子戳着最頂上的草莓，不安地偷瞄德爾。

“德爾德爾，你喜歡鏡坂星嗎？”

已經對着水果撻咬下去的德爾差點把食物噴出來：“為什麼你會知道？”

“太明顯啦，”伊薩說，“一眼就看得出來啊。”

喔，那你當時還不是看不清楚愛斯鈴，德爾在心裡揶揄道。

“所以呢，我憧憬鏡坂星，您有何貴幹？”

伊薩被德爾的語氣刺痛。他認真地盯着德爾。他一直以來都搞錯了。他本來以為，德爾和那群隻知道追着他跑的家夥是不同的，所以他才會追着德爾跑。他以為德爾真正在乎他。當德爾為他擋下巨蟒的攻擊時，他幾乎确信了。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德爾的眼裡隻有鏡坂星。

是的，伊薩·梅約不傻。他當然知道，那群追着他跑的家夥隻不過是圖他的美貌、身體和資源罷了，所以他才對他們愛答不理。盡管如此，他仍對這樣的關注樂此不疲。他沒想到的是，他以為德爾是真正在乎他，而不是貪圖他什麼，結果德爾其實是從始至終一點點都沒有在意過他，才沒有被他的美貌和熱情所打動。

看到鏡坂星之後，伊薩明白了。夢醒得太劇烈，他根本沒準備好。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事情逼到了眼前，他不得不做出選擇。要麼對這件事低頭，在明白德爾心中另有其人的前提下，繼續追逐，要麼幹脆撤離這場糟糕的遊戲。本來這就是他伊薩·梅約自說自話，德爾從沒有過任何表态不是嗎？

決定因素隻有一個。

“德爾德爾，你看得到我嗎？你看得到真正的我嗎？”伊薩說，“說實話，我漸漸已經不知道我自己是什麼樣子。我有一張大多數人會覺得好看的皮，我會魔法，我跳舞。但是，這些不是真正的我。這些不是我本身，不過是外表和數值。你看得到我嗎？”

德爾大為驚訝。伊薩竟然說得出這樣的話。德爾·泰倫特上下打量着伊薩。确實，這是一個非常好看的半精靈。他柔順的頭發反射着淺金色的星光，他亮灰色的眼睛中仿佛倒映着銀河。他的眼睛大而純美，他的鼻子高而小巧，他的嘴唇柔軟輕薄。但是現在的伊薩·梅約和往常的伊薩·梅約不同，現在的伊薩·梅約帶着之前不曾有過的決意，要他看清楚自己。可是伊薩·梅約是什麼呢？他一直把伊薩當作一個追着他跑的麻煩家夥，從未真的注視過對方。現在真的這樣看着了，又為對方的複雜性頭痛不已。

“你，我看不清你。”德爾說，“我不符合你的要求，我滿足不了你的期待。你靈魂的不同側面超出了我的理解，我看不到真正的伊薩·梅約。”

“但，這不是說我不在意。”德爾補充說，“我認真去看了。”

伊薩點點頭。他對德爾微笑。德爾一瞬間被這笑容中的純粹震住。接着他就看到兩行眼淚從伊薩的眼中淌下。

“沒關系的，”伊薩反而安慰起德爾，“我會幫助你，再見到鏡坂星。”

“這和他沒有關系——”德爾無力地反駁着。

“當然有關系，”伊薩說，“我雖然看不清我自己，但我相信我不是空虛的。我不是空虛的，因為我有熱情。比起被追逐，應當去追逐。如果有什麼是你想要的，就絕對不要放手。”

雖然伊薩本人已經要放手了。

“德爾，我喜歡過你，”伊薩繼續說，“我想至少應該讓你知道。但現在都已經結束了，比起喜歡任何人，我應該看清楚我自己。我還想讓你知道，你是一個具有人格魅力的人。雖然可能命運對你不好，但你一定不能放棄自己。如果你堅持追逐你想要的東西，神明會幫助你，世界會幫助你……”

“伊薩——”

“讓我說完，”伊薩打斷了德爾的話，“我知道，你怪我不妥善處理愛斯鈴的事。但我認為那是我缺失的一部分。如果是任何一個和我交集甚少的追求者，我都會想要輕拿輕放一些。但是我對愛斯鈴·雷施沒有感情。我對他的看法完全是冷漠的，我無法左右我的感受。我不是想要逃避你的指責，隻是這件事我也覺得蹊跷。”

“伊薩——”

“什麼都别說了，德爾，”伊薩再次打斷，“這一點點對你的熱情曾經是唯一讓我确信我不是個空殼的依據。除此以外，我不值得你的感情，我明白。我确實隻是金玉其外。從今往後，我不會再纏你。我會幫你尋找鏡坂星。我希望，我和你是朋友。”

德爾等待一會兒，見伊薩已經說完了所有的話，于是鄭重地點點頭：“謝謝你，能理解我。”

伊薩背過身去，吃水果撻。透過模糊朦胧的視線，他看到最高桅桁隐沒在繁星中，不禁想到如果他自己坐在那上面，被星海包圍着，那感覺會多麼好。在一艘不再有目的地的船上，在空茫的大海之間飄蕩，頭頂是廣闊的天空，躍動的光芒的海洋。他想要身處那裡，或許身處其中可以讓他忘記一些煩惱。

胸口徒留痛感。他伊薩也是會失敗的。無可挽回地失敗了。

可生活還要繼續。生活總會繼續的。繼續去哪裡呢？他能怎麼樣呢？他想要怎麼樣呢？伊薩對此一概不知。但他明白，即使沒有德爾·泰倫特供他追逐，他也不再是巴倫城的伊薩·拉瓦利埃了。與那時不同的是，他會找到他自己。他想要嘗試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再忽略來自于自己心底的嘈雜聲音。他想要找回自己的記憶和靈魂，他想要感受到、意識到他的自我。

德爾不當他的錨，那他就自己來當自己的錨。以自己為中心錨定這個世界，就仿佛自己一人身處茫茫星海，空蕩蕩的，漫無目的，但是心中充實、有所依靠。是的，他要以自己為圓心，尋找自己、了解自己。再來看這個世界的話——那将會是不執着的、無目的的、無上美麗的。

“伊薩？”身後傳來德爾的聲音。

“怎麼？”伊薩試着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一切正常。

“浮雲蝶。它停在你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