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站台的玻璃,視野之内所有都是明亮,很容易看見那個高馬尾的白T恤女孩,她同竹聽眠一樣擁有不屬于小鎮的風格,很容易辨認。
雙方寒暄,女孩說叫她小安就可以,言行并不像短信裡那樣得體從容,是有些毛躁地再三追問眠姐在哪。
李長青帶她出來,竹聽眠已經抱着牛仔外套等在幾步之外,對上目光的同時,她微笑着邁步過來,一邊張開手臂,一邊把襯衣塞去李長青手裡,對小姑娘喊了句“來抱抱”。
小安當即哭喊着撲過去。
姑且還有些理智,像是記得竹聽眠還受着傷,所以撲到面前的時候進行了一個刹車的動作,但依然很着急地抱住人。
話是講不了的,哭得倒是很起勁兒,疊聲喊着“眠姐”。
即使收着力,思念依然具有重量,竹聽眠被撲得後退半步,但笑容越發明亮。
李長青這才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把披着的頭發弄成辮子,松松地挂着,伴随她擡臂安慰人的動作搖晃,嘴角此時弧度尤其溫柔。
竹聽眠受傷的右手虛虛擡着,左手輕柔地拍着小安後背。
“誰家的寶寶掉金豆豆啦?”
要不是已經認識過幾天,很容易相信竹聽眠就是這樣一個既體面又優雅的人。也是因為提前認識過幾天,看她受傷的右手懸在臉側。
李長青才敢大膽比喻她此時的笑容,如同橄榄,回甘的前提是因為艱澀。
發呆的、困倦的、任性的。
一切不确定的碎片湊到一起,變成一個擁有确切形狀的具象的人,輪廓清晰,會安撫會保護,也能幼稚愛戲弄人。
多變無疑是魅力的一種。
雖然很不合時宜,但李長青就是想到了孫明說的那個詞。
男女通吃。
李長青插不了嘴,也插不上手,把着行李箱在旁等待。
竹聽眠對他張開手掌,“紙呀。”
李長青抽了好幾張紙塞給她,此刻瞧着那些花白刺眼的紙,心裡的想法也比較複雜。
如果沒記錯,一個小時之前,竹聽眠信誓旦旦地說一定要買紙,講自己會哭得很厲害。
也不知道為什麼,李長青有點想看她“哭得很厲害”的樣子,所以大方了一回,買了包加量款。然後目睹她拿着紙溫和地給小安擦臉,哄人别哭。
小安的爆發式情緒發洩完之後,勉強恢複了一些工作狀态。
竹聽眠問李長青:“一會直接去委員會吧?可以麻煩你幫忙捎一段小安的行李箱嗎?我們走着過去。”
她變得相當禮貌。
簽字的畫面盡在咫尺。
李長青利落點頭,變得有求必應,臨走前給她倆買了兩瓶水。
竹聽眠接水的時候,故意用礦泉水瓶壓了壓他的外套,一觸即離,笑容得體,目光卻很挑釁。
全然是已經發現了惡作劇的得意模樣。
李長青笑了笑,麻利地拎着行李箱,跨上摩托,想着要拜托三叔和老媽安排頓好吃的,邀請竹聽眠和小安去家裡吃飯。
甚至還想買串鞭炮,但思及竹聽眠像是不太受得了刺耳的聲音,所以打消這個念頭,又想像她被吓到的樣子,李長青騎着摩托在路上很愉悅地扭出好幾個數字八。
五年了,他能給出一個像樣的交代,居然控制不住地開始幻想未來。
要不要問問竹聽眠住哪個城市呢?
要不要去那個城市上大學呢?
要不要……
李長青猛地刹住車,瞪着後視鏡裡的自己,甩了甩頭,好笑于自己居然産生這麼冒失的憧憬。
但心情前所未有的輕松,意識到終于有權利去想關于未來的事情,全世界都變得順眼起來。
冒失就冒失吧,沒辦法的事情。
三叔三嬸還有老媽都及時趕到委員會,文件核驗進行得很順利,原本定下的房款早已打到第三方的托管賬戶,買賣合同也早已拟好,經過雙方簽字确認,錢款将會立馬打入李長青的賬戶。
竹聽眠或許是來時路上匆匆看過合同,談話中一直占據主導地位,比較意外的是,她表示自己願意以更高的價格購買這套房子,并且讓小安當場展示專業房産評估機構發來的消息,對方給價比李長青的原定價格要高出10%。
消息發送于幾分鐘之前,顯然是臨時而為。
李長青的所有喜悅都凝固在這一刻,才滋生的希望還沒捂熱,突然變成了可笑的東西。
他感到不解,也體驗到刺痛,就這麼毫無防備地被推向熟悉的境地。
李長青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被展示出來的評估,忽然覺得有些想笑。
再熟悉不過的苦澀從胃裡翻滾上來,又被喉嚨卡住,
體面的施舍,合理的憐憫。
這幾年李長青拼命工作,數次催眠自己其實并不在意那些憐憫和竊竊私語,甚至在最初得知有可能賣出老屋時,他也盡量和左右的鄰居對比,公正一些,跑了好幾趟委員會對比近年來的交易,面積、位置、年代。沒有故意壓低,也不是刻意擡高。
李長青并非和錢過不去,今天到手的所有錢,他分文不留全部分給那九個家,但今天得到的錢裡面,不該多出一分因為“憐憫李長青”的錢。
就像他堅持老爸不是殺人犯一樣,他不肯認,也不能認,所以幾乎是死闆地要求一切公正合理。
他以為竹聽眠是不同的,也期待她的不同。
那個非要為他出頭的人,不分場合嬉笑捉弄他的人。
他以為自己真的被她看見。
他怎麼會這麼以為呢?
自大的結果,就是尚未想明白的隐秘期待毫不留情地戳上了陳舊傷疤。
竹聽眠多付了二十四萬。
明碼标價的同情。
二百六十四萬,交易完成。
陳蘭當場抱着妯娌哭了起來,三叔還能維持得住,隻是同竹聽眠道謝的時候聲音微啞,邀請她們今天一定去家裡吃飯。
“不合适,我們家哪裡能招待竹老闆,我去訂飯店。”李長青打斷,然後對面帶訝然的竹聽眠笑了起來,“謝謝竹老闆,祝你生活安康,前塵光明。”
“李長青?”竹聽眠奇怪地喊了他一聲。
“改價格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不提前說呢?”李長青還是沒忍住,說話變得難聽,“這樣是驚喜嗎?你會高興嗎?”
難聽話說出口也沒能覺得痛快。
竹聽眠又定定地喊了一次他的名字。
李長青很快回應:“你說?”
他比竹聽眠高很多,為了顯示認真聽的樣子,特意彎身下去。
在李長青彎身的這一刻,竹聽眠眼睫不受控制地顫了顫,目光從上而下地掃過他的面容。
最終,她移開視線,“飯不吃了。”
竹聽眠要走,李長青緊着眉橫跨一步擋住人,聲音裡盡是壓不住的困惑。
“給個理由吧,為什麼呢?”
竹聽眠盯着他身上被洗得發白的條紋襯衣。
他平時不是背心就是光膀子,獨獨今天知道要簽合同,翻出來件正式的衣服穿着。
竹聽眠知道他的重視,也能略微體會他的期待和開心。
顯然,這份重視已經被辜負。
她幾乎是有些無賴地開口:“……拉過勾的。”
拉過勾,下次你一定很快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