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桓公接了聖旨後不久,他和他夫人就中了犬戎的埋伏,兩人帶着七萬大燕精銳盡數死在了戈壁灘,還落了個喪師誤國的罪名。大周不尚武,燕國這批将士的死,直接讓蕭家手裡的兵權名存實亡了。”
竹七歎了口氣,燕國在邊塞發喪的時候,他還在寒窗苦讀,知道這件事後忍不住怆然涕下。竹七怎麼都不肯相信,為了黨政,世家竟然把燕桓公也放棄了,“明眼人都知道,世家在這件事裡絕對沒少出力,可終究是,人死如燈滅,你總不能指望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去給他雙親翻案吧。”
溫慈墨心裡一陣抽疼。
他的先生,當年才十三歲啊……
“世家當年還沒有現在這麼草包,他們發現虎符已經沒有價值了,就開始轉頭去觊觎大燕這個咽喉之地了,那姐弟倆難免就變成了任人擺布的棋子。”竹七想了想,這才繼續往下說,“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不清楚,隻知道世家的幾個門閥,把這兩個孩子接到京中後,關在了一起,還……扔了一把刀進去……”
竹七噎了一下,幾次想開口,卻終究是什麼也沒說。
溫慈墨卻已經先一步明白過來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死的若是歸甯,大燕就完了。可死的若是郡主,世家和他們手裡的春秋筆,也有的是法子拿捏那個十三歲的孩子。”
溫慈墨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長了一個好腦子,他幾乎是立刻就得出了一個讓他崩潰的結論:“高堂身故,再由長姐親自動手斷了他的親緣,那歸甯此後就隻能倚仗世家。是他們逼着桑甯郡主,用這種手段,給世家送上了一枚聽話的棋子……”
溫慈墨久久無語,他坐在桌邊,一雙手死死地攥住那份地圖,絹帛幾乎都要被他扯碎了。
大燕的國境線也被他扯變形了,那錯位的燕喙此時調轉了方向,仿佛正啄向萬裡之外的大周。
竹七看這孩子完全陌生的樣子,聽着這大逆不道的稱呼,吓了一跳。
掖庭三年,不論是被折磨到何種境地,他都沒見過溫慈墨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
可是,溫慈墨身上仿佛是被壓了什麼東西一般,縱使面對着這麼大的悲怆,可有上面的萬斤鎮着,他仍能把自己硬擠在這方戰栗的軀殼裡:“我明白了,多謝夫子,受教。”
竹七啞然地看着這孩子用顫抖的手把地圖卷好,然後居然還記得對他行一個弟子禮。
等循規蹈矩的完成這一切後,溫慈墨這才踉踉跄跄地出去了。
沒多會,還飄了一句話進來:“我去隔壁院落了,主子要找的話,去那尋我。”
溫慈墨很清楚,以他現在這幅樣子,是絕對不能直接回去見莊引鶴的。
那就隻能是找點别的事來,壓一壓心裡這紛亂的思緒。
于是溫慈墨想起了那把折扇。
他心神不穩,可那烏黑細長的檀木扇骨就像是一根針,刺穿靈台後,硬是把他的靈魂牢牢地釘在這幅軀殼裡。
溫慈墨把扇子拿起來,迎着光,仔細地看着合膠的地方。
這把扇子的扇面已經貼好了,就隻用再修一下扇骨,就可以加銷釘了。
溫慈墨拿了曬幹的木賊草來,慢慢地打磨着小骨。
被磨碎的紫檀木屑飄到了他的手上,把他的膚色襯出了一種厲鬼般不正常的白來。
溫慈墨手上利索,心裡也就慢慢沉靜下來了,這才覺察出剛剛的事情有什麼蹊跷——世家不應該就這麼輕易地放過大燕的。
先不管那兵權是不是名存實亡,就單論虎符這個東西,到目前為止仍是實打實地被捏在蕭家手裡。可燕桓公的兩個孩子既然都還活着,那大燕的權柄就不可能完全落到世家手裡去。
依照世家敲骨吸髓的秉性,那群門閥大族可不是做事會留餘地的人,那麼究竟是誰在裡面斡旋,讓他們咽下了這個啞巴虧,心甘情願的放虎歸山的呢?
溫慈墨輕輕吹了吹木屑,又把扇骨合起來瞄了瞄。
那漆黑的紫檀被他捏在手裡,仿佛是一杆黑鐵長槍,透出了一點淩冽的殺意來。
這人是先皇?還是燕國舊部?又或者,是老公爺留下的後手?
溫慈墨把扇骨放下,繼續打磨着細碎的毛邊。有幾根木刺紮入了掌心,他卻渾然不覺。
不管這個人是誰,溫慈墨都得承認,他确實救了莊引鶴一命。
溫慈墨把斷了的木賊草吹走,又拿了一根新的過來。
小公子睚眦必報,但是也暗中承下了這份情,日後清算時,哪怕這人不能為他所用,溫慈墨也願意給這人留條活路。
他把銅銷拿來,對準預留好的孔位,直接釘了進去。
機擴在齧合上的一瞬間發出了一聲脆響,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碎掉了一樣。
打蠟,灑金。
等溫慈墨收拾好心情,把做好的折扇拿回去的時候,發現燕文公已經睡了。
溫慈墨打着手勢讓下人出去,自己則安靜的坐到了床邊。
莊引鶴體弱,自打入了深秋之後,覺就格外多。
眼下剛用過午膳不久,他就又枕着尚早的天光睡着了,手邊還放着一本讀了一半的書,自然,也少不了他的寶貝煙槍。
現在雖不能日日都嘗上幾口,但是燕文公自發地掌握了望梅止渴的技巧,每天單單是看着這煙槍,也是解饞的。
溫慈墨強裝出來的豁達和硬撐起來的平靜,在這一刻才算是徹底找到了歸宿。
他像是一個終于歸了林的倦鳥,這會才敢把骨子裡的戰栗都抛在腦後,隻是不錯眼地望着眼前熟睡的那個人。
真好,他的先生挺過了那漫長又凄苦的歲月,此刻就呆在他的身邊。
溫慈墨安靜地站起來,把書收到了架子上,還不忘在莊引鶴正在看的那頁上折了個角,免得這人興緻又起時不知道讀到哪了。
那柄煙槍卻還被小公子捏在手裡,他盯着那琥珀煙嘴,着了魔一般,恍然間,又想起了那荒唐的一夜。
溫慈墨擡眼,發現莊引鶴還在無知無覺的睡着,便沒有去捏腕子上的銅镯,隻是癡癡地望着那透亮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