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确定,元與以往大不相同了。他試探道:“這觀測地形、預判軍情的本領,可是呂雉教你的?”
“當然——不是。”劉元用十分欠揍的語氣回應,“此等淺顯之事,何須阿母教我?”
“可能是阿翁這一摔,給我把腦子磕壞了吧。我腦内有疾,還請阿翁多擔待。”
劉邦聽着這熟悉的、狂妄的、流氓似的口氣,一時之間想不起像誰。
此刻他敞着懷,笑罵道:“我這一敗,汝母呂雉怕是落入項籍手中,隻怕要在楚營為質,你就是這般孝敬阿翁的?”
劉元看得出他想道德綁架,她太了解這個爹了。于是她麻利打斷:“既然要說孝道,那元倒是有一問。阿母和大父為何落入那項羽手中?你又為何不去接他們?”
算起來,彭城距離沛縣也不過兩百餘裡。他喝酒享樂的時候,倒是沒想起來阿母。
一想到這些年疼愛自己的阿母,竟要在那楚營受苦兩年半,劉元就心如刀割。
聽見這話,劉邦收起來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端坐着沉默不語。
劉元越想越氣,她這個父親在彭城都幹了些什麼?收了數不盡的财寶美人,整天喝酒吹牛。
“阿母為你操持家務,務農勞作,還因為你私放刑徒,被牽連入獄,如今更是要因為你的狂妄,被那西楚霸王捉了去!”
“兔崽子,你怎可對乃翁這樣講話!”劉邦對劉元剛剛這翻話有些惱怒,但面上的表情卻是沒什麼變化。
夏侯嬰在前方駕車,聽着這話也是暗暗心驚,他害怕女公子再被丢下去。
也有點怕大王再被丢下去。
看着如此淡定從容的阿翁,幾乎一瞬間,劉元就有了新的想法。
不如,就讓她給這位大名鼎鼎的漢高皇帝,背段史記聽聽。
“收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劉元黑着臉說道。【1】
劉邦聽見這話,尚且沒反應過來。
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孩子今天怎麼這麼精,跟猴兒似的。講起話來那真是一套一套的。
“元,不提那些了,你這繞道的想法甚妙。”劉邦還是忍不住将劉元誇了又誇。
在前方駕車的夏侯嬰也揮起鞭子,附和道:“女公子此計甚妙。”
劉邦雖然是流氓脾性,但也算個大漢初代魅魔了。他若是想讨好誰,甚少有不成功的。
二人吹捧着劉元,看得劉盈羨慕極了。他似乎不那麼怕了,兩隻眼睛亮亮地看向劉元。
劉元也并非那麼容易被讨好的人,她明白劉邦的所為,但還是忍不住氣憤。
于是她看向劉邦,朗聲道:“漢軍皆走,相随入谷、泗水,殺漢卒十餘萬人。漢卒皆南走山,楚又追擊至靈壁東睢水上。”【2】
劉邦起初聽到這“漢軍皆走”,隻以為元在捉弄自己。
等他聽到“殺漢卒十萬人”之時,臉色大變,夏侯嬰更是大驚失色,險些握不住手中的缰繩。他想制止劉元,卻被劉邦擡手攔住。
就這樣,劉邦與夏侯嬰神色凝重地聽着。
劉盈也驚訝地擡起頭,他像一隻小獸一樣躲進了劉元的懷裡——雖然聽不懂阿姐在說什麼,但他知道這是很重要的事情。
劉元此刻也隻想出一口氣,既然阿翁如此在乎這天下,那她自然也不必顧慮他的感受。
她停了下來,看向劉邦,面帶挑釁之色:“阿翁還想繼續聽嗎?”
夏侯嬰一臉遲疑地看着劉邦,似乎在勸阻他。
劉邦哪裡顧得上她的挑釁,還想不想聽,他當然是想聽!
在這個時候,沒有任何一個有雄心的君主,會在意自己剛剛被丢了下去,何況他是劉邦。
他閉上眼,不知道元何時得了這天機,這天機對他來說雖然不太好,但到底也能占了先機。
他壓抑着激動的心情,點了點頭,示意劉元繼續說下去。
“漢軍卻,為楚所擠,多殺,漢卒十餘萬人皆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圍漢王三匝。”【3】
當然了,後面的她沒念。
【于是大風從西北而起,折木發屋,揚沙石,窈冥晝晦,逢迎楚軍。楚軍大亂,壞散,而漢王乃得與數十騎遁去。】【4】
她怎麼能讓阿翁知道,最後他踩了狗屎運,以至于全身而退了呢?
聽她念完,夏侯嬰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這可是數十萬人!
劉邦神色似有恍惚,可下一秒他又大笑起來:“好樣的,元!”
老流氓又一次叉起了腰,似乎對那“睢水為之不流”不為所動。
他伸手将劉元與劉盈攬在懷裡,中氣十足:“元,有你窺得先機,可見天命在我!”
“咱們這就繞道,去蕭縣!”
他如劉元幼時一樣,從懷裡掏出了一塊餅子,遞給了她:“你與盈分着吃。”
她怔怔看着手中的餅子,接着就笑了:“阿翁,你可真是……虛僞至極。”
聞言,劉邦大笑。
“元,莫作此小兒女情态。”劉邦難得這般認真地看着她,“成大事者,不必拘于小節。”
“唯。”劉元沒再說什麼。
“元,依你之見,乃翁該如何是好?”劉邦做足了虛心請教的姿态,哪怕面前之人是自己的女兒。
劉元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過,她突然記起來了一個人。
韓、信。